“別這麼說，謝瀾，”沈無憂垂眸看著手中的酒杯，沉沉低語，“我知道她們都是可憐人。”
謝瀾默然未應。
不多會兒，沈無憂又道：“若以後你不再去夢來閣，只尋常賣幾幅字的話，能抵得上花銷麼？”
謝瀾聽見這話，卻是笑了：“如今這世道，能在大街上賣得出字畫可是稀罕事。”
“此話怎講？”
“殿下出身優渥又盡享富貴，很難想象底層百姓是怎麼在虎狗饕餮手中奪食活下來的，他們可捨不得拿著來之不易的珍銀碎兩去買什麼風花雪月，那些東西可不管飽。這元都的奢華，徒有其表罷了。”
“那去夢來閣題詞，這錢賺得可還容易？”
“賺錢一說，何談易字。”
“今日別去了，坐下陪我吃頓飯，夢來閣許你多少錢，本世子出雙倍。”
“殿下果然出手闊綽，”謝瀾輕笑，“好意我心領，不過留下吃飯就算了。耽誤了這一趟，日後夢來閣怕是不會再允我題詞，殿下可莫要斷了鄙人的財路。”
謝瀾最終還是去了。
與以往不同的是，他去往夢來閣的那條路上，多了一個紈絝的身影。
到了夢來閣，沈無憂遣開迎上來的姑娘們，尋一處相較僻靜的地方坐下，一邊喝著茶，一邊欣賞樓中選魁的盛景。
謝瀾沒有撒謊，他果真是為樓裡的一日花魁題詞的人。
樓中的景，去時與來時無異。
有人買笑尋歡，有人賣笑討好，紛紛擾擾，謝瀾一身白，倒顯得與這裡的紅綢綠緞格格不入，宛若浮出淤泥的清蓮。
“涼涼秋釀斷舍魂，過客觀瞻，灼灼桃花浮雲水……”
他是個時運不濟的倒黴文人，滿腹經綸皆是空有，抱負無處可施，文采無人賞識——這是沈無憂對謝瀾下的定義。
走出夢來閣時，沈無憂想起了昨日白名說的話。
心懸許久的濃靄，在這一刻消散。
沈無憂刻意在門口等了謝瀾幾刻。見謝瀾出來，他便將謝瀾攔下，大言不慚，說以後謝瀾再也不用為那些花魁題詞。
謝瀾不解：“此話怎講？”
“以後跟著我，本世子養你。”
“多謝殿下的好意，可惜在下吃不慣白食。”
“我家的白食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吃的，你只消伴我身側，我按日允你酬勞。”
“按日允酬？”
“當然。夢來閣給你多少錢，我許給你雙倍，且每日一結，終身任職，另外我打算在北城買座宅子送給你。唯一的條件是，你要時常跟在我身邊，不難辦吧？”
如此優渥的待遇，謝瀾沒有理由不答應，只是他再想答應，也得聽眼前這人道出個所以然來。
“為何？”
“我想讓你跟在我身邊。你不是說過麼？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不會讓我被忽視。”
如此，他才能保護好身邊這個姓謝的。無論這姓謝的是傳聞中的殺人魔，還是靠出賣文采為生的無處可依的文人。兩者他都想護。
“那日後殿下與我，便是主僕了。”
“只是僱與傭，並非主與僕。我花錢買你的價值，你用價值來換取財富，這是平等的交易。”
謝瀾沉默幾許，抬眼含笑：“好。”
“以後有我在的地方，你都要在。”
“當然。”
路邊攤販有個擺出扇子來賣的，攤前寥寥幾人，正在觀扇。
沈無憂忽然想起，自己的寶貝和田白玉扇已經粉身碎骨，如今只剩幾片殘玉，還乖乖臥在房裡的角落裡。
眼下漸入深秋，還能在路上遇見個賣扇的，還真是緣分。
謝瀾引著他挪到攤前，如玉般的手指隨意往那攤上一指：“殿下，選一柄如何？”
沈無憂沒有推辭，上前一步，仔細斟酌起攤面上琳琅滿目的奇寶異扇。
他先是拿起一柄紙扇，細數完其優劣又將其放下，而後又拿起一柄銅扇，言其材質配不上他尊貴的身份，後又指著一柄銀扇，只訴其短。
半晌，他掩面嘆息：“好像沒有最合適的？”
謝瀾將目光定在攤角的一柄玉扇上，思忖道：“依我看，此扇最佳。”
沈無憂順著謝瀾的目光望去，頓時怔愣在原處。
那是一柄玉扇。
扇長九寸，以羊皮為扇面，面上無一字一物，以玉為扇骨，骨上皆以雲紋雕飾。
最重要的是，此扇同他那柄粉身碎骨的玉扇一模一樣。
奇怪，剛才怎麼沒在這攤上看見呢？
“此扇我要了。”
沈無憂當即將那玉扇買了下來。
路上，沈無憂一面搖著扇，一面問道：“謝瀾，你為何看中了這個？”
謝瀾只道：“此扇與殿下般配。”
“般配……一柄扇罷了，談何般配，依我看，俊美的郎君與年輕的娘子們才稱得上般配。”頓了頓，沈無憂嬉笑著問道：“對了謝瀾，你可有心悅之人吶？”
謝瀾並未作答。
沈無憂便道：“若是沒有，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她家世不錯。”
謝瀾忽然不悅：“請殿下不要拿這種事玩笑。”
“我說真的！”沈無憂一臉認真道，“丞相之女尹纖凝，她就很不錯，你這麼有文采，她一定喜歡。”
謝瀾不願再聽，拂袖離去。
沈無憂連忙追上他，將手搭在他的肩上，求他認真考慮一下。
謝瀾嘴上說著拒絕的話，腳下的步伐卻不自覺放慢了些。
兩側鋪子已上了燈，寬闊的街道並不顯漆黑，甚至斜射而來的燈光，竟照出一對一高一低的人影來，映在路面上，忽閃忽閃的。
他們從光亮路過，一人步伐散漫，一人步履筆直，一同朝著街盡頭的黑暗走去，不曾回頭，直到最後一盞燈熄，再也看不見他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