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姓謝,”那郎君淺淺笑著說,“單名一個瀾字。”
“謝瀾?”
“是。”
“你為什麼戴著面具?”
謝瀾的眼神逐漸暗淡了下去:“面具遮住的地方……有不少難看的疤痕。”
“疤?”
恐怕這面具下藏的不是疤,是一張絕美如蛇蠍的美男面孔。
無論身形,下頜,還是那雙含水的眼睛,都太像謝舟城了。
沈無憂抬手要揭這個謝瀾臉上的面具。
謝瀾卻沒有要躲的意思,只微微垂眼看著沈無憂,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像個心甘情願替將軍赴死的將士,又像是隻甘願被主人宰殺烹吃的羔羊,滿眼的委屈裡藏著期許。
在觸碰到面具的那一瞬間,一股涼意鑽進沈無憂的食指,頓時澆滅了他想揭開面具的慾望。
也許此人不是謝舟城呢,也許他極力想掩藏的真的是不想被人看見的疤呢。
如果真是這樣,自己豈不成了揭人傷疤的罪人。
沈無憂有些心虛,手不由自主在面具上停頓了一下。
他用食指輕輕在謝瀾的面具邊沿敲擊了兩下,乾笑一聲:“挺結實啊,你這面具。”
沈無憂默默把手放下,負在了身後。
剛一扭頭,就感到右邊的脖頸一陣酥麻,夾雜著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刺激得他打了個激靈。
他忍不住抬手去蹭脖子,餘光卻瞥見謝瀾好像正在看他。
他順勢看向謝瀾,誰承想,謝瀾還真的正在看他,而且還是在看他的脖子。
?
沈無憂直截了當問謝瀾:“你在看我?”
謝瀾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脖子上有髒東西?”
“殿下很乾淨。”
“那你為什麼一直盯著我脖子看?”
謝瀾笑道:“好看,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殿下若是覺得不自在,我便忍一忍,暫且不看了。”
言罷,謝瀾便看向了前方。
正在這時,檢查屍體的一個差役起身走到紀凌澤跟前,俯首道:“此人身下的傷是致命傷,其他的……沒什麼異常。”
“沒什麼異常,你為何這般扭捏?”紀凌澤朝差役攤開一隻手,示意差役把在女屍身上發現的東西交出來。
差役佯裝不懂紀凌澤什麼意思,茫然道:“紀副使,這是何意?”
“平日裡嬉皮笑臉慣了,你們就不把我放在眼裡了是不是?”紀凌澤負起另一隻手,兩眼直勾勾盯著差役的袖口,聲音頓時冷了下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藏東西,你活膩了?”
“不、不敢!”那差役連忙跪在地上,從袖口掏出一片銀葉,恭敬地交在了紀凌澤攤開的那隻手裡。
“紀副使,屬下將那東西藏起來也是為了咱們提案司著想……此案不宜查得太深,畢竟那東西是……”說著差役瞥一眼紀凌澤手裡的銀葉,壓低聲音道,“是裴葉閣的。”
紀凌澤只正言厲色:“知道你剛才犯了什麼錯麼?”
差役的臉色頓時垮了下來:“知道。”
“去司裡領罰。”
“是。”
那差役應承下來,頹喪地從地上站起來,兩眼呆滯地埋著頭走向人群。直到他差點撞到人,被吼了一聲,意識才像被拉回來,又接著往人群外走去。
沈無憂見差役這樣,不由得咂了咂嘴。
“估計這罪刑挺重。”
謝瀾接話道:“殿下說的不錯。南元國的律法一向嚴苛,此包庇殺人者之行,輕則受一百大板,重則——”
“重則什麼?”沈無憂好奇地看向謝瀾。
“重則砍去手腳。眼下他包庇的是裴葉閣這麼殘忍的朋黨,這麼算起來……他大概會被做成人彘吧。”
“啊?!這麼狠!”沈無憂當即大聲驚呼了一聲,“你沒忽悠我吧?”
謝瀾輕輕一笑:“殿下莫怕,方才說的是玩笑話,那差役只會被關幾天罷了。”
“早知殿下這麼怕,我不會開這樣的玩笑。”說著,謝瀾臉上有些愧疚。
“……”
這時一個興奮的聲音忽然闖入沈無憂耳裡:“沈子玉!”
沈無憂一抬眼,正好和紀凌澤對視。
紀凌澤快步來到沈無憂跟前,嬉笑道:“怎麼到這兒來了?”
“瞧著這邊熱鬧,就順帶過來看看。”
紀凌澤不解:“這種熱鬧有什麼好湊的。”
沈無憂掃一眼紀凌澤身後的女屍,然後指指紀凌澤,又指指自己:“咱們很熟對吧?”
紀凌澤先是有些驚訝,而後就開始抱怨沈無憂是個廢物,還是個沒心肝的廢物!
“你小時候被你爹打到屁股開花,是我含著淚給你上的藥!還有!你爬牆偷看人家未出閣的姑娘,差點被人給逮著,最後可是我去給你頂的包!連你母親去世你來找我哭訴,惹得我一整夜沒閤眼,我也沒抱怨過一句!現在你倒好,見了我愛搭不理也就算了,還把我對你這麼多年的恩全拋諸腦後,問我跟你熟不熟?我——”
紀凌澤越說越委屈,好像沈無憂要是再不說點什麼,他眼裡那兩三滴貓淚就要掉下來了!
“停停停!我知道、知道了,就是跟你開個玩笑嘛!好友之間開開玩笑怎麼了?”沈無憂匆忙把謝瀾往前拉了一把,用謝瀾做論據,“方才謝瀾也跟我開玩笑呢!”
紀凌澤當即止聲看向謝瀾:“你說這位是誰?”
謝瀾接話道:“在下謝瀾,世子之友。”
沈無憂:友?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說過嗎?
好像……的確是在某句話裡意外地提了一嘴?
“咳,剛認識的,”沈無憂尷尬一笑,“紀副使,別讓那些差役攔我了,放我進去行不行?”
紀凌澤道:“進去幹嘛?”
“當然是為了——”
“不能進,別想了。”話還沒說完,紀凌澤就打斷了他。
“為何?”
“你好好看看周圍多少平民百姓?我能單給你一個人特權麼?憑什麼?憑你是世子麼?我告訴你,本副使一向正義凜然,這種事兒我不幹,讓你進去了我就得讓其他想進去的人都進去,可要是這麼多人都進去,豈不是亂了套了?”
“行吧,紀副使說得對~”沈無憂裝模作樣地朝紀凌澤拱手作了個揖,“既然不讓我進,那這忙你得替我幫。”
“什麼忙?”
沈無憂義正嚴辭道:“把外衣脫了,好歹給那個女人遮一遮。”
紀凌澤回身看沈無憂一眼,有些吃驚,似乎不敢相信這種為人著想的話,是從沈子玉的嘴裡說出來的。
他忽然笑了下:“行,你把外衣脫了,我給你拿過去,代你給她蓋上。”
沈子玉的軟肋——自視清高,還最怕髒,要是沈子玉把身上這價值不菲的衣裳脫下來給那女屍蓋上,就斷然不會再要。
紀凌澤倒想看看,沈子玉這摳門傢伙會怎麼辦,是要千金難買的衣裳,還是要千金不換的善舉。
“沒問題。”沈無憂爽快地答應了。
紀凌澤霎時驚得目眥欲裂,不可置信地看著沈無憂:“你不是最怕髒麼?如今不怕了?”
“怕,”沈無憂無意間看到柳風屍體上那一片刺眼的顏色,頓時感到一陣暈眩。他匆忙移回視線,穩了穩心神,“所以我打算,直接把這件衣裳送給她。”
“你身上這件衣裳可值銀千兩,說不要就不要了?我怎麼記得你小子一向很摳門的?”
沈無憂環顧四周,眼神有些黯淡:“若能暫時幫她抵擋些惡意的眼光,千兩白銀算什麼。”
紀凌澤順著沈無憂的目光看去,愕然地發現,大多數人都正鄙夷地看著地上那具屍體。
三兩成群的人都面露嫌惡,對著那具屍體指指點點,只因女屍身上的血,位於私處。
視線再挪回來時,沈無憂已經開始動手脫外衣。
這時,一旁的謝瀾按下沈無憂正在動作的手,道:“殿下,秋意漸盛,小心著涼。”
說話間,謝瀾就已經把一件衣裳推到紀凌澤的跟前:“用我的,拿去吧。”
“這……”看著謝瀾手中雪白的衣裳,紀凌澤無奈翻了個白眼,“你們倆真是!”
他沒接衣裳,直接轉身朝柳風的屍體走了過去,邊走邊脫外衣,嘴裡還不忘吐槽沈無憂:“臭小子言行不一,剛才還說好友之間能開玩笑呢,現在我跟他開個玩笑,那兩大男人都當真了!都以為我捨不得一件衣裳?切——”
他在柳風的屍體旁蹲下,正要給柳風蓋上,卻忽然收回手,對身旁的差役耳語一番,而後,差役連連點著頭擠出了人群。
沈無憂轉向謝瀾,將謝瀾手中的衣裳,往謝瀾那邊推了推:“穿上吧。”
謝瀾的臉上閃過一絲茫然:“紀副使還沒有給那具女屍遮上。”
沈無憂微微搖頭:“紀副使方才遣了一個差役出去,許是讓他買布回來用,所以這件衣裳用不到了,郎君還是穿上吧。”
“是,”頓了頓,謝瀾又道,“殿下,喚我謝瀾就好。”
“……”
沈無憂一愣,試探性地叫了一聲:“謝瀾?”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