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償命，一個已經延續千年的不成文的定製。
沈無憂自覺沒有撼動它的本事。
若謝瀾主動認罪，那其所得刑罰，或許可以酌情減去一二，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如是想著，沈無憂便要張口，想勸謝瀾自首。
可是勸一個結果了幾個地痞惡霸性命的人，去主動認領殺人之罪，他實在說不出口。
見沈無憂的嘴巴幾張幾合，謝瀾輕輕一笑，似是釋然：“認罪伏法是我本就要做的，眼下殿下這般為難，倒叫我心裡不好受了。”
“我沒有為難。”
“那殿下猶豫的原因是什麼？是怕我認罪，還是怕我不認罪？”
未待沈無憂開口，謝瀾就又接著說道，“殿下，明日可願陪我去面見王爺。”
“見他作甚？”話剛說出口，沈無憂便明白了謝瀾的用意，“我知道了。”
謝瀾要認罪，而他沈無憂，要做謝瀾犯罪的證人。
沈無憂頓覺心口一塞：“我會陪著你。”
謝瀾唇角上挑，朝沈無憂安慰一笑。
在南元國，殺人之刑最重。
以下犯上，罪行從重。以上欺下，從輕處罰。
命運不公，是這個國度的大道。
顯貴的身份可以隨意取人性命卻不受任何懲罰，所有罪行都用權勢包裝成了正義，而低微的身份只能待宰。
悲哀的是，此刻謝瀾不是謝舟城。
“如果你想逃，我會為你除清所有障礙。”沈無憂脫口而出，幾乎沒有思考。
“不了，”謝瀾將身子又朝沈無憂側了側，“此行值得，我已無憾。”
“這麼說，你之前有遺憾？”
“是，遺憾了十二載。”謝瀾淡然笑道：“好在我所有的遺憾，現在都已經圓滿。”
“我竟然從來都不知道，看來我不是個好——”
“殿下又要自責了，”謝瀾就打斷沈無憂的自我譴責，娓娓道，“殿下可能不知，我在殿下身邊的每時每刻，都是對遺憾的彌補，所以殿下根本無需責怪自己。殿下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倘若日後殿下當真與我分道而行，我也企盼殿下年年歲歲，生生世世，都安然無恙。”
沈無憂覺得心裡沉甸甸的：“你這話，像是臨別之言。”
謝瀾愴然失笑。
“怎能是臨別之言，這話我在心裡藏了很久，早就想說了。”
哐噹一聲，房門忽然被人用力從門外踹開，數名士兵成列湧進房內，將榻上的謝瀾圍得嚴嚴實實。
為首的虞城龍冷眼呵斥：“來人，將此行兇之徒帶走！”
少頃。
宏闊的主殿之內，沈雲南端坐於銀座之上，正波瀾不驚地審視著跪在面前的謝瀾。
謝瀾只著一襲雪白的裡衣，後背上隱約可見零星滲出來的血跡，紅如血梅。
“謝瀾，你若對自己犯下的罪供認不諱，我可酌情留你個全屍。”
平時不覺得沈雲南聲音大，眼下在這大殿裡，沈雲南的聲音像是被放大了幾十倍。
刺耳。
沈無憂移步到大殿中央，立於謝瀾身旁，朝沈雲南躬身：“尚未調查清楚實情，王爺就如此草率地要取人性命？”
“謝瀾昨夜害了不止一個人，碎了他都不夠抵命的！”
“原來王爺已經調查了昨夜發生的事。既如此，王爺難道不知謝瀾所弒之人是何德行？”沈無憂的眼神凌厲不少，“你當然知道，可是你只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你只管奉行殺人償命之信條，卻不過問謝瀾為何要對他們動手。你寧願選擇視若無睹，甚至默許其強盜行徑，到底是誰不明是非？”
“如何對待他們，本王自有考量，”沈雲南面上已經浮現幾分慍怒，聲音也沉了下來，“至於謝瀾，他確實犯了法。不管那些人該不該死，他們都是這犄角城裡的人，只要謝瀾身在犄角城一天，我就決不會饒了他！”
“那王爺不妨給一個答案。”沈無憂平靜道。
“什麼答案？”
“為何這犄角城裡會存在那樣的毒患，始終沒有被捉拿歸案，我想親耳從王爺口中聽到答案。”
“本王說了，對於這件事我自有考量。”
沈無憂長呼一口氣，道：“若這世上的惡人都早早得到應有的懲罰，那天下便不會有人自發伸張正義，也就不會有心懷忠義的人含冤而死。”
言及此，沈無憂苦笑了一聲，“王爺口口聲聲的法，到底是為誰而定的法？是專門為了壓迫安分守己的百姓而定的？那些有勢力可倚仗的惡霸地痞就可以脫離律法的管制麼？照例他們也應該獲罰！他們本就是待罪之身，謝瀾取他們性命，一為伸張正義，二為救我於水火，並非為了自己。”
“沈子玉，你當真要為了這個謝瀾和本王對著幹？”沈雲南已經聽不進沈無憂說了什麼，他的理智已經悉數被心寒淹沒。一向疼愛有加的侄子竟然為了旁人，公然在大殿之上詆譭反抗他：“你到底要幹什麼？”
“求王爺憑心而論。”
“平心而論？”沈雲南冷哼一聲，“若本王平心而論，謝瀾理應受凌遲之刑。”
“此刻再與王爺爭理已經沒有什麼意義。究竟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天底下又有誰能說得清楚。”沈無憂緩緩跪下，朝沈雲南拱手道：“二叔，我要的不是謝瀾無罪。謝瀾可以獲罪，但他只能獲他應獲之罪。”
“依你所言，什麼才是他應獲之罪？”
“王爺，在下甘願領死。”謝瀾這突兀的一聲驚了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拼盡全力為他說情的沈無憂。
“這是我命定的的歸宿，”他側目看向沈無憂，平靜道，“殿下，此我所願。”
沈無憂不理會謝瀾，決然移開目光看向沈雲南，義正言辭道：“如若王爺非要他的命，那就連我的命一同拿走好了！”
“夠了！”沈雲南兀得拍案起身，怒喝道，“來人，把謝瀾壓下去，即刻斬首！”
“住手！”沈無憂當即起身擋在謝瀾身前，奮力推開圍上來計程車兵，指著他們怒斥，“我看誰敢！要殺謝瀾，先從本世子的屍體上踏過去！”
謝瀾那一身好功夫，在此刻全化作了泡沫，他不願拿出來，也拿不出來。
景域，紀凌澤還有蕭麟都被攔在殿外，偌大的殿裡，拼命揮舞雙臂推開一茬又一茬士兵的人，只有沈無憂一個。
沈無憂留給謝瀾的只有背影。
他顧不上回頭看謝瀾一眼，但一聲聲淒厲的吶喊，奮力推開一波又一波人，都是為謝瀾而行。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從前那個春風得意不知何為憂的自己，竟變成這般模樣……
謝瀾眸色暗沉，他分不清那是什麼感覺，甜中帶澀，緩緩捂上心口，只覺得那裡脹得難受。
他起身緩緩往後退，一步，兩步……六步。
士兵們見狀，直接繞過沈無憂，上前幾步擒住了謝瀾。
沈無憂驚覺不對勁，回身一望，看見謝瀾距離自己有近十步的距離，神色頹然黯淡了下來。
他知道謝瀾放棄了自己。
他忽然覺得很疲憊，許是方才推開那些士兵耗費了太多力氣，但又好像是因為別的什麼。總之，他癱坐在地，呆呆地望著謝瀾被人押出殿門，再沒有想再去阻攔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