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這動靜也太大了點吧?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沈無憂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兩手交叉壓在墊在後腦勺底下,時不時還抖兩下腿。

“一會兒跺地一會蹬床的,不能稍微小點聲?”

隔壁仍舊持續傳來悶悶的異響,一會是門邊花瓶碎裂的聲音,一會又傳來桌子翻倒的聲音。

除了這些雜七雜八的聲音,好像還有一種聲音。

一種……鐵器碰撞的聲音。

沈無憂猛地一拍腦門。

“壞了!”

他二話不說就衝下床拉開門,飛速跑到謝舟城門前,再次貓著身子趴在門口聽裡面的動靜。

完蛋玩意,真是冷兵器摩擦的聲音,還不止是一兩把兵器!

霎時,房裡的打鬥聲小了很多。

謝舟城不會……死了?

管不了那麼多了!

沈無憂當即撞開門衝了進去。

推開門的一剎那,他整個人僵在原地。

門板攜起一陣輕風,風捲起一陣血的味道。

他看見……房間中央的中柱上,釘著一個人。

月光雖孱弱,但照在那人的側頰,也將那人幾近完美的輪廓映得無比清晰。

那人的身體隱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明亮乾淨的衣裳上,多出不少突兀的黑汙。

視線左移,那人的肩膀處,是黑汙最深的地方,一柄劍捅穿了他的肉體,將他死死釘在中柱上。

他的嘴被堵得死死的。

一個刺客握著他肩頭那把劍的劍柄,仍舊在發力,另一個刺客緊緊禁錮著他的雙手,不讓他動彈。

剩下的一個刺客,正在用一把匕首一下一下地劃破他的面板。

他身上的那些黑汙,原來是血。

“謝瀾——!”

沈無憂急切得不管不顧,瘋了似的飛奔過去。

三個刺客迅速戒備。

與此同時,四名邸衛迅速從門外衝進來,直奔沈無憂身側:“主人!”

邸衛們先沈無憂一步奔到中柱前,與三個刺客纏鬥。

那人周圍沒了刺客,那柄將他釘在中柱上的劍,也被刺客抽走。

好似抽走的不只是劍,還有那人的生氣。

劍抽走的一瞬間,那人一下跪倒在地。

他耷拉著頭,彷彿連抬起頭的力氣都沒有。

沈無憂輕輕托起那人的臉,替他除去了堵口之物:“謝瀾……對不起,我來晚了。”

“謝瀾……”那人的聲音悽楚難掩,“呵……”

“我不是,不是了。”那人艱難地勾起唇角,蒼涼一笑:“殿下忘了,我是謝舟城,那個人人憎惡的掌軍使。”

“我沒忘。”

“既如此……”

“你願喚我一聲殿下,我便心甘情願救你。”

染了血的月光不再清白。

末了,謝瀾聲音裡盡是無奈,低聲喃喃了一句:“被人下了藥……”

他的酒裡被人下了軟肌散。

那幾百個中央軍一半的人都趴在桌子上,不是因為不勝酒力,而是因為他們被下了迷藥。

沈無憂問他:“當時怎麼沒有發現?”

他深深地望著面前的人,望進面前之人的眼睛:“那時……此心不在宴上。”

圓月似是升高了一些,從窗外射進來的月光逐漸靠近窗根,屋裡的光亮越來越少。

刺客們跳窗從後院奔了去。

三個邸衛當即追上去,剩下一個叫玄英的邸衛,則留下來保護沈無憂。

謝舟城此刻正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

沈無憂坐在榻沿,玄英守在窗前。

房間裡還是如方才那般的黑,若是掌了燈,暴露出遍地的血,那這房間裡暈過去的就不止榻上躺著的那個人了。

單是聞見血的味道,沈無憂都覺得頭有些昏。

“他們為什麼要對你用如此殘忍的方式?”

一刀一刀劃在身體各處,讓他在疼痛中掙扎,在煎熬中窒息。

將他身體裡血放得一乾二淨,叫他眼睜睜看著自已變作一具枯骨。

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謝舟城如今昏迷不醒,自是回答不了沈無憂這個問題。

少頃,玄英道:“此凌遲之刑,是叛徒的歸宿。”

“叛徒?”

“是,南元國條律如此。”

沈無憂低低地應了一聲:“原來如此。”

不知謝舟城背叛了什麼人,是裴葉閣麼?

前段時間謝瀾在角館被裴葉閣的人救了,他應該是裴葉閣的人吧。

那剛才來殺他的就是裴葉閣無疑了。

如今他背叛裴葉閣,是否是因為他想朝著正道踏一步呢?

沈無憂擔憂道:“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他快不行了。”

不多時,他背上謝瀾,玄英去開門。

走下門前的臺階時,沈無憂走得很輕,怕顛簸到背上的人,壓到其身上密密麻麻的刀口。

下了臺階之後,沈無憂又走得很當心,擔心這個沒了意識的人從背上歪倒下去。

從背上掉下去,摔在地上一定很疼。

他忽然想起那晚風沙呼嘯的夜裡,也是他揹著這個為護他而精疲力盡昏倒的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夜風趁人不備,將背上那人捲了去。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那人都是那個人。

謝瀾,對不起,沒能保護好你。

院子裡空空蕩蕩,只有一株歪脖松樹在風中揮枝搖葉,好似是在向他們告別。

應了這道景,此地更顯淒涼。

“噗通”一聲,沈無憂猛然跪在了地上。

“主人?”玄英一同半跪在地上,伸手去扶沈無憂。

沈無憂心口抽了一下,緊接著心室疼如刀絞,一雙無形的手狠狠擰轉著他的心臟。

他隱約感覺到心臟已經扭曲畸形,一點點往下滴血。

疼痛由心臟蔓延,延伸到身體各處,“啊——!”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叫他疼得撕心裂肺。

他一手撐著地面,一手護著背上的人。

快要死了麼?

此前他從來沒有這麼痛過。

即便那次謝瀾在荒原遇難奄奄一息,他的身體都沒有這麼痛。

有點疼啊……

不知不覺間,他的睫毛間竟然滑落下了一滴眼淚。砸在地上,埋進沙裡,沒有絲毫存留過的痕跡。

為什麼……這麼疼……

他感到喉嚨有一股暖流。

忽然,一大口鮮血從他喉中湧了出來,鮮血噴濺在地,染黑了大片沙土。

“主人!!”

玄英滿臉慌張,手足無措。

沈無憂強忍著疼痛,微微抬了一些頭,道:“先不要管我,去找安撫使,請他準備車馬,救救謝舟城。”

“救謝舟城?我呸——!”前方傳來了安撫使的聲音。

聲音裡滿是嫌惡。

緊接著,幾十個侍衛將沈無憂他們團團圍住。

侍衛們各個手裡舉著短戟,握著長刀,甚至還有人撐著盾。

這般全副武裝……安撫使早就計劃好要將謝舟城趕盡殺絕了。

安撫使撥開侍衛,站到了人前。

“下官本沒打算把世子您給牽扯進來,可耐不住你自已想來送死!你說你半夜不睡覺,偏要出來多管閒事幹什麼?世子,到了地府好生待著,千萬不要到地上來鬧事!”

語罷,他朝眾侍衛打了個手勢。

眾侍衛會意,緩緩向沈無憂他們靠近。

沈無憂將謝舟城從背上放下來,又抹一把嘴角的血,冷眼看著面前的安撫使,道:“你受裴葉閣指使,對吧?”

安撫使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謝舟城他臭名昭著,惡名早就在這南元國傳遍了,誰不想他死?即便沒有裴葉閣的指示,本官也絕不會讓他豎著走出犄角城!”

“謝舟城深受陛下寵信,倘若你能饒了他這一次,我會去陛下面前替你說情,加官進爵都不是問題。”

“你?你算老幾?一個沒人瞧得起的廢物世子,說的話頂個屁用?”

“謝舟城可曾做過傷害你的事?”

“沒有。”

“那我呢,我可曾害過你?”

“也沒有!”

“那……你為何要趕盡殺絕。”

“殺人需要理由嗎?”那安撫使忽然陰森一笑,反問沈無憂道,“在這裡,在南元國,殺人不需要理由!不是麼?”

他說的倒也不是全錯。

在這裡,在南元國,這個叫做葬靈界的世界,不沾血,是異類。

沈無憂遲疑了良久。

他答了一個字。

“是。”

他的聲音很小,卻陰冷勝過夜風:“所以,你也該去死吧。”

玄英聽到殺人指示,迅速抽出腰間佩劍,眨眼間的功夫,侍衛倒下了大半。

那安撫使頓時一臉慌張,一副作勢要逃的模樣。

玄英當即又砍殺幾個擋道的侍衛,然後去追安撫使。

誰知那安撫使硬拽著身旁的兩個侍衛推向玄英,分散玄英的注意力。

與此同時,他抽身跑進了偏院。

玄英正要去追,卻見景域拎著安撫使的衣領,把他從偏遠門口提溜了回來。

紀凌澤也跟在景域身後一併出現了,他一腳將安撫使踹趴在地上,劍尖直抵安撫使的後腦勺。

“說!怎麼勾搭上裴葉閣的?”

剩下的幾個侍衛見到此景,當即丟下兵器四散而逃。

沈無憂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晃晃悠悠走到安撫使跟前,一腳踩在了安撫使的手背上。

隨即地面傳來了一聲慘叫,“啊——!我的手!我的手啊!”

“啊不好意思,我頭暈眼花,剛才沒看見這有隻手。”沈無憂一臉的歉疚,聲音虛弱極了:“不過我現在已經沒有力氣抬腳了,您多忍耐一下,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很快。”

沈無憂晃了晃混沌的腦子,道:“裴葉閣為何要殺謝舟城?謝舟城是裴葉閣的人麼?還有,裴葉閣為何如此懼怕王崇之手裡的證據,以至於要害得他家破人亡?”

“泱泱南元,內裡流的血早就臭了,該大換血了……”

“什麼意思!”

趴在地上的人遲遲沒有回應。

玄英俯身探了探安撫使的鼻息,又扒開安撫使的嘴巴看了一眼,收回劍道:“口中藏毒,已經自食。”

沈無憂輕嘆一聲,將腳從那安撫使的手上挪開了。

此刻,他的眼睛已經充血,雙眼通紅得滲人。

他吃力地抬起手,指著地上的謝舟城道:“速……速救……”

話未說完,他便無力地仰躺在地。

紀凌澤,景域和玄英圍在他身旁,想聽清他在說什麼。

他竭力長大嘴巴,想說些什麼。

他還有很多事沒做……他想替柳風陳冤,替王崇之昭雪,調查江鴻運的死。

想好好和那些在乎他的人告別,和謝瀾,景域,紀凌澤,還有父親,皇帝三叔……他還想去祁鈺和二叔的墳前看一看,也想去和小鄔兮告個別……

“沈無憂!沈無憂!你怎麼了!你說話呀,你別嚇我!”

“世子!”

“主人……”

“我……”沈無憂拉著紀凌澤的手,把二叔交給他的一封信交到了紀凌澤的手上,“我相信你,能幫柳風和王崇之陳……冤……”

那是柳風寫給王崇之的家書,他一直珍藏著,想等回到元都為柳風正名呢。

可惜再也不會有那個機會了。

什麼人,什麼事,什麼茶,什麼酒,都與他無緣了。

他稍微偏了一些頭,望著地上渾身是血的謝舟城:“救……去救他……”

“沈無憂——!”

“世子——!”

“……”

沈無憂陷進了黑暗,所有哀嚎,哭聲,都離他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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