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鈺離開犄角城後,安然抵達一座偏僻的小城。

這是沈無憂提前為他和沈雲南尋好的歸隱之所。

沈無憂勸祁鈺:“留在這裡定居,遠離紛擾,專究醫道,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還想著把鄔兮和雲笙接過去,和祁鈺一起住,這樣祁鈺不至於太孤單。

鍾愛著同一個已逝之人的兩個人,在同一個屋簷下相伴度日,也算是一樁……若真能成事,也算成就了一樁不太美的美事。

祁鈺見到沈雲南的屍體,哭了整整兩日。

兩日後他不再流淚,沈無憂總算放了心。

第三日,祁鈺硬拉著沈無憂,說要跟他講一段緣分。

“昭元三十八年,我第一次見他。他那時候滿心朝氣,目空一切,一心想成就一番大業,根本不在意自已的處境落魄與否。”

昭元三十八年,深秋,值菊花節。

韶光園裡,高低各處遍地是菊。

皇帝走在前頭,三個兒子跟在後頭,暫時闊別政務,只來賞菊交心。

瞅著不遠處有一片白菊,皇帝便讓三個兒子輪流賦詩,以觀其心志。

大兒子沈攸安先作詩一首,只想一心求安。

二兒子沈雲南後作詩一首,惟願天下太平。

三兒子沈雲瀟尚年少,句句不離周遊河山。

皇帝聽得高興,指著正在走來的小醫官,與兒子們打賭:“不管他端的是何物,朕都要為其吟詩一首。”

小醫官走近了些,見皇帝和皇子們在賞菊,怕擾了貴人們興致,掉頭就走。

沒走兩步,皇帝就命身邊的兩個內侍就把他架了回去。

皇帝開口問他:“你這托盤裡,盛的是什麼?”

“回陛下——”小醫館躬下身,猶豫片刻,道:“槐角丸。”

槐角丸,治痔漏。

“……”

皇帝佯裝無事,背起手道:“給哪個宮送去的?”

小醫官回答得理所當然:“應德殿。”

應德殿是皇帝的寢宮。

“……”

一國之君丟了人,還是在自已兒子們面前丟了人。

這該如何收場?

沈雲瀟當即呵斥小醫官:“你去應、應……德殿送藥,何故跑到韶光園來?”

小醫官道:“下官是新入宮的醫工,對宮裡的路還不熟。”

皇帝老臉一垮,當即拂手而去。

第二日,小醫官就被攆出了宮。

小醫官從此立志,要成為這元都城所有大夫中的拔尖人物,於是在東郊開了一家小醫館。

開張當天,二皇子沈雲南就駕臨到這個醫館,重金請小醫官到他府裡,專給他看病。

小醫官不樂意,他已立誓此生再也不招惹宮裡人。

“本王獨立門戶於宮外,怎能算得了宮裡人?”沈雲南雙眼含笑,笑得懇切,絲毫不容人再拒絕。

主要是俸祿高得很。

去,去就是了。

剛剛開張的小醫館,還沒給人治病,就此歇了業。

“整個元都城,本事大的醫官多得數不清,王爺為何偏偏選中了我?”

“你敢說真話,不唯唯諾諾,本王喜歡你這性格。”

王府規格宏大,裡頭的人也不少。

什麼人?

主人,下人,還有醫官。

小醫官不是府上唯一的醫官。

府裡一共還有兩位年長的大夫,和數位負責王爺藥膳的醫工。

小醫官去了王府後,被掌事嬤嬤安排在醫房裡做個打下手的,乾的都是跑腿的活。

他有點不樂意。

他要的是行醫救人,不是在這偌大王府裡當個不起眼的打雜的。

沈雲南這廝,言而無信。

他去找沈雲南對質,卻被丫鬟攔在書房外:“祁醫工,王爺在忙公務,吩咐不許人打擾。”

“好,好。”

小醫官咬著牙後退幾步,站到臺階下,仰頭望著書房門頭上的“修辭立誠”幾個大字,一動不動定在了那裡。

他不走,也沒鬧著進去,丫鬟也就不管他了。

只是書房門口,總一直站著個丫鬟把門,丫鬟們半個時辰一換,誰也不累著誰。

換了五六茬兒,門口那人卻還昂著頭站在那裡。

“轟隆——”

天上飄下一道驚雷,不多時雨就嘩啦啦地往下掉,一下就把小醫官渾身澆得透透的。

小醫官還是咬著牙,昂著頭,一手背後,挺胸闊氣地站在門口。

丫鬟勸他離開,他一聲不吭,也不挪動。

丫鬟怕這位醫工淋雨生病,戰戰兢兢進了書房,稟報了一聲:“王爺,祁醫工有事找你,他怕耽誤王爺你辦正事,在門外站了三個時辰……”

沈雲南抬眼,擰眉,瞟了一眼窗外的雨。

“為何現在才來告訴我?”

他略帶怒氣地擱筆,起身,負手離開書案走向了門口。

滂沱大雨可澆滅一團燃了許久的林中火,卻澆不滅站在雨裡的這個小醫官骨子裡據理力爭的倔。

沈雲南撐起一把傘,下了臺階,走進雨裡,將小醫官罩在傘下。

小醫官似是已經痴傻。

怎麼痴,如何傻?

他看著書房門楣上那塊匾看得傻了。

兩眼直直地看著那塊匾上的字,一語不發,連王爺親自為他撐傘,他也無所動容。

沈雲南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視線停在“修辭立誠”幾個大字上,頓時啞然失笑。

他知道這小醫官什麼意思。

“祁醫工要想成為大夫中的拔尖,醫術至少得勝過本王府上那兩位老大夫,如若不然,怎能堪稱拔尖呢?”

小醫官有些明白過來,王爺安排他為那兩位大夫打下手,是想讓他潛心篤志,專究醫道,好提升醫術。

他從門楣上收回目光,看向身側為他撐傘的沈雲南,抬手去觸傘把:“王爺,下官應該為你撐傘。”

沈雲南卻將傘抬高了些,將手搭在小醫官溼漉漉的肩膀上,攬著他進了屋。

不久後,王府內外盛傳,廣平王新得一個白嫩嬌滴的寵兒,還是那個被陛下趕出宮的小醫官。

皇帝莫名下了一道旨,言百姓豐年不收,困苦之至,王公貴族理應縮衣節食。廣平王身為國主之子,應當做出表率,月俸減少兩成,另捐糧匹充於國庫。

小醫官自知,這禍是他給廣平王府帶來的。

他來尋沈雲南,說要請辭:“南鄉親人已念我許久。”

沈雲南沉默良久,方道:“可還回來?”

“世事無常,難有定數。”

小醫官收拾了行囊,在沈雲南的注視下,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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