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流兮,轉眼幾載。

化姓族人起義反抗朝廷,皇帝委派廣平王沈雲南,到姑蘇平定叛亂。

幸哉,戰勝。

悲哉,戰勝的是起義軍。當地的百姓並不高興。

起義之所以為起義,正是因為他們快要活不下去,再不起義,就要死,餓死,凍死,病死,總歸逃不過一個死字。

幾個村子的男女老少聯合起來衝到沈雲南的住所,要找他報仇。

他們朝他身上扔石頭,扔劣煤,扔農用叉具,扔生鏽的菜刀。

他們是百姓,是蒼生,而沈雲南是打著救濟蒼生的名義來到這裡的,他不能還手。

他傷得很重,不是被起義軍所傷,而是被石頭,劣煤,生鏽的菜刀砸傷、砍傷的。

副將虞城龍替他去找郎中,可惜虞城龍出去九趟,均一人獨歸。

這九次去找的郎中,無論醫術高低,有沒有名氣,都不願施救。

幾番波折,虞城龍打聽到,山腰住著一位當地的醫仙,醫術高超,可醫百病。

他揹著沈雲南上了山。

這是第十次尋醫,如果那位醫仙不肯救,他就真的沒有辦法了。

想不到,那醫仙竟為他們敞開了門。

那位醫仙見到沈雲南,怔怔看了半天,第一句話就是:“許久不見。”

小醫官如今已褪去稚態,不再是小醫官,而是常年居於半山腰,一位受人敬仰的“醫仙”。

次日,沈雲南從榻上醒來。

這個陌生的蝸居,閒適而不失風雅。

信步行至屋外,簡樸的廊簷過道時不時會有輕風吹來。

屋裡的人每次出門經過廊簷時,一定都會心曠神怡。

這屋子的主人是誰呢。

側臉望去,不遠處的草棚下,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坐在木凳上,手裡揮著一把蒲扇,催火煮藥。

是……祁鈺啊。

這裡的山水很不錯,風輕,人也俊。

沈雲南一個不小心,在這座山間的木屋多住了幾天。

“祁大夫,跟我走吧。”

“去哪?”

“我家。”

祁鈺再次收拾行囊,要離開,遠行,此去興許再無歸期。

只是與上次遠行有所不同,這一次那個看著他收拾行囊的人,就是帶著他離開的,不再是看著他離去的。

他用一身精湛的醫術勝過了廣平王府裡其他大夫,成了王府裡大夫中的拔尖。

東郊那家小醫館一直還在,沈雲南曾經出錢把那間醫館從房主手裡買了下來。

祁鈺閒時總會去坐坐,替人問診看病。很快,他醫術高明的名聲就在城裡傳開,去小醫館看病的人越來越多。

聽聞城裡誕生一個“醫仙”,皇帝喜滋滋地把人請了過去。

一看這醫仙就是當年攆出宮的小醫官,皇帝連連搖頭自嘲:“年紀大了,識人不清……”

當日午後,兩行宮人浩浩蕩蕩,穿過街巷,行至東郊,給“醫仙”的那間小醫館送了一塊金匾,匾上是皇帝親筆題的字:妙手回春。

金碧輝煌的匾,掛在有些破舊鬆垮的門楣上,倒有種別具一格的美。

此後幾年,邊關動盪,沈雲南時常出征。

祁鈺拋掉大夫中的“拔尖”頭銜,改頭換面,做起了隨軍郎中,常年跟隨沈雲南出征塞外。

沈雲南曾勸阻他:“你跟著我四處征戰,道路險阻,用度艱難,我常年忙於邊關戰事,恐怕不能事事照顧到你。”

祁鈺卻道:“行軍打仗死傷不在少數,我來此邊關的使命是治病救人,日後恐怕也不能事事都照顧到王爺。”

沈雲南輕聲一笑,無奈地搖了搖頭。

朔元年,新帝繼位,獨斷專橫,絲毫不允許和自已有血緣關係的人掌握大權。

所謂親情被長河掩埋,僅用了須臾幾載。

新帝之長兄沈攸安,被削去了一切職務,只掛著安康王的頭銜。

新帝之次兄沈雲南,被髮放北疆,擔任犄角城守城之將,廣平王。

祁鈺隨著廣平王爺去了北疆。

沈雲南來到祁鈺房裡,想與他攀談,沒說兩句話,眼睛卻開始生澀。

“祁鈺,對不起,當年不該把你束縛在側,我折斷了你的羽翼……你跟著我跟錯了人。”

祁鈺將他的臉攏到懷裡,輕輕撫著他的背:“沒有王爺,哪兒來元都城裡那個能拔尖的祁大夫,這些年跟著王爺南征北戰,祁某從不後悔。祁某後悔的只有一樣。”

沈雲南將頭抬起來,看著頭頂的祁鈺道:“悔什麼?”

“後悔……當初接近王爺的時候,另有所圖。”

當年的小醫官,除了救人,還殺人。

他幹過不少殺人的勾當,因為他是裴葉閣的頂尖死侍。

他剛剛從死人堆裡爬出去,閣主就給他下達了一個命令,讓他去接近二皇子沈雲南,這個最有可能執掌天下的人。

於是那年的韶光園裡,他故意迷了路,故意將送給皇帝的槐角丸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故意多看了幾眼二皇子沈雲南。

後來太子人選敲定,不是二皇子沈雲南,閣主便立即召他回去。

於是他藉著皇帝削減用度這個由頭,離開了廣平王府。

該去哪裡呢。

去看看隨口胡謅的那個南鄉,興許也不錯。

他向閣主申請調令,去了姑蘇。他一邊奉命殺人,一邊學醫救人。

沒想到幾年後,沈雲南再次出現在了他的眼前,渾身上下傷痕累累。

他真覺得這是宿命開的玩笑。

他向閣主請示,重新隱於沈雲南身側,繼續做個細作。

沈雲南長征邊塞,手握重軍,即便做不成皇帝,也不是全無用處。

他這個細作,一做就是十年。

從沈雲南那裡獲得的那些不痛不癢的情報,交給閣裡就交了,但是那些攸關沈雲南生死的情報,他隱瞞閣裡隱瞞得越來越多……

聽完這些話,沈雲南的臉上沒有絲毫異樣,只是衝他苦笑了一聲:“我早知道,你接近我是別有所圖,我不在意這個。祁鈺,你繼續做你的細作,我繼續做你想要窺探的王爺,只要你還在我身邊……”

小醫官不止一次想過,就這樣和沈雲南居於邊塞,遠離朝政,即便戰火紛擾,但也未嘗不是一種安寧。

可惜造化弄人。

沈雲南十分堅持調查裴葉閣,甚至找到了牽涉到裴葉閣的利益。

裴葉閣得知後,一心想讓沈雲南死。

常年守在沈雲南身邊的祁鈺,成了殺死沈雲南最好的匕首。

祁鈺已經決定背叛裴葉閣,做好了碎屍萬段的準備。

巧在這時,裴葉閣又改變了注意,閣主要讓沈雲南自已去送死。

閣主料定,沈雲南會在中央的死詔到達之前,接下戰書。

果不其然,沈雲南真的去赴了死。

黃沙,血斑,屍肉,骸骨,殘火,是北疆戰場的全部。

他站在城樓之上將要跳下去的那一刻,彷彿看見曾經那個年輕風發的二皇子笑著朝自已走過來。

他笑著喃喃了一句:“那一天,我的緣來接我了。”

三日後,祁鈺於房中自縊。

他口中那個落魄的王爺和不起眼的小醫官,死後被葬在了一處。此緣不知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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