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個大伯哥,有你什麼事?”表舅媽指著老大說。
“我還沒找你的事呢,給我們家找來的什麼人唉,我們換來個不下蛋的雞!”老大把憋在心裡的氣話說了出來。
“怎麼就是不下蛋的雞,才結婚一年半,怎麼就知道不下蛋了!”表舅媽很生氣了,恨不能跳起來撕了老大的那張噴糞的嘴。
“是啊,是啊!”周圍的人附和著。
“有你這麼說話的嗎?大伯哥說弟媳婦是不下蛋的雞!”旁邊一箇中年婦女憤憤地說。
“你著什麼急?礙你什麼事?一個大伯哥,瞎著急,著急也上不了弟媳婦的炕啊!哈哈哈……”一旁的男人邊往嘴裡塞饅頭邊戲謔說道。
老大被羞得急眼了,抓起一把土坷垃往那人碗裡扔去,兩人抱在一起,打成一團。
有人拉架,有人吆喝,有人趁人不備上去踢一腳。
“都給我停手,不然扣你們一天的工分!”隊長當頭一喝,大家齊齊停了手。
“老二,帶你家媳婦去診所看病!”老二聽到隊長嚴肅的命令,拉起我姐,往村裡走去,一邊走一邊嘟囔:“人都丟到姥姥家了。”
晚上,我姐沒有吃飯,老太太習慣了她們都在工地上吃大鍋飯,沒有做她們的飯。
我姐躺在床上,嘴上燒得起了燎泡,她無聲地哭泣。
家裡人聽說老大因為我姐打架的事,沒有一個人問問我姐病情如何,都氣得像個鼓起肚子的蛤蟆。
老二在客廳被大家一頓數落,心裡氣悶,沒好氣地矇頭大睡。
第二天一早,老二要去上工:“淑貞,起來了!”沒動靜,再喊一聲哈:“起來了!”還是沒動靜。
“娘!你過來看看淑貞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怎麼了!”老太太顛著小腳跑過來,一摸我姐的鼻息。“這是昏過去了,還有氣,趕快送公社衛生院吧!”
” 怎麼這麼不經摺騰啊!紙糊的!”老二趕緊給我姐裹上被子,老大找來地排車,老三拉著,老二在後面扶著,一家人咕咕嚕嚕往公社衛生院跑去。
到了公社衛生院,惹得醫生一頓數落:“感冒發燒,扁桃體發炎,這種病還拖得人昏迷不醒,沒人關心一下嗎?”
一家三兄弟鬧了個沒臉。老二被數落得蹲一邊去了。
我娘聽說我姐住院了,讓我大哥用地排車拉著她來到醫院,走進病房:“這是得了什麼病?”
“感冒。”
“感冒拖成這樣,老二,我把個如花似玉的閨女交給你,兩年不到,瘦成這樣,病成這樣,你有沒有把她當人待,你把她當什麼了?”
我娘接著說;“聽說老大還罵她是不下蛋的雞,老二是不是不能下崽的騾子?太侮辱人了!”
我娘這是氣狠了才出言不遜,說著抹起了眼淚。
“誰是不下仔的騾子,老太太說話怎麼這麼難聽,要不是看你年紀大,經不起一拳,我就揍你!”
老大還沒說完,一拳打過來,打落了老大的一顆門牙。
“怎麼,我妹妹還病著,你還想打老人,我先打你試試!”我大哥紅著眼,像發瘋的獅子。
“哥,別打了。”我姐虛弱地說。
“別打了,再打出去,醫院需要安靜,再打就給革委會打電話。”
聽到這話,我哥他們停下了。雖然現在是一九七五年,對地富反壞右管制沒多麼嚴厲,但是還得小心,兩家成份都高,還是不能大意,弄不好蹲起來,那就不妙了。
忍著吧。關上門家裡理論去。病房裡的戰鬥暫時停下來。
我娘和我大哥守在姐姐病床前。藥液靜靜地往我姐血管裡流淌,毫無聲息。婆婆家的人除了老二,其他人都憤憤地回家了。
我娘撫摸著我姐姐的瘦得能看清血管的佈滿老繭的手,不禁流下淚來。
她的女兒,十八歲青蔥一樣的女兒,不到兩年時間,變成了像失去水分的乾花,頭髮發枯,臉色蠟黃,嘴唇蒼白。
“我的淑貞,當初我就該堅持,不能答應你的請求,要再這樣下去,是不是要和娘天人永隔,娘要失去你了嗎?用你的命換來個媳婦和孫子,我賺到了嗎?”
我大哥看到我娘哭得不能自已,也流著淚說:“妹妹,用你的命換來我的幸福,我真的不甘心,這幸福不要也罷!”
大哥轉過頭,對老二說:“老二,雖然我們兩家是換親,但不是牲口一樣交換。既然你不疼惜,我把她領回去,再待在你們家,是不是得要了她的命?至於你妹妹,願意怎樣就怎樣!”
兩天後,我姐出了院,被我兩個哥哥用地排車拉回了家。
我姐姐回到家,我奶奶顛著小腳走過來:“我的小妮!”
一句話沒說完就哽咽起來。她橘子皮一樣的臉上,皺紋縱橫交錯,牙齒早已掉光,嘴唇往口腔裡深陷,像一個褶皺很多的塌陷的肉包子,奶奶的背佝僂得雙臂快觸到地了。
我奶奶用枯樹枝一樣的手抓住我姐的手,老淚滴在我姐手上。“奶奶!”我姐也跟著哽咽起來。
“小妮,咱回家吧,沒地方去,到奶奶這裡來,奶奶養你!”
“奶奶!”一老一小緊緊地抱在一起,看的前來的大娘嬸子不禁跟著一起落淚。
我嫂子抱著我侄子從屋裡氣沖沖地走出來“奶奶,你說什麼?她回來,是不是趕我走啊?”
“沒人趕你走,你看淑貞瘦的還有人樣不,一個感冒都能致人昏迷,是不是死在那裡才不是趕你。”
我大哥咬牙切齒地說。一句話,把我嫂子堵得沒話說。
鄰居嬸子出口相勸:“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先讓淑貞養養身子。在哪裡養不是養,養得白白胖胖好生兒子唉!”
我嫂子抱著孩子把門一關,進屋去了。為了避免尷尬,我姐姐真的住進我奶奶家,
我娘每頓飯都過去做。我家親戚知道我姐回來了,送去了雞蛋、白麵。七姐妹中的五個姐妹有出嫁的,從婆婆家趕過來,送來小米、豬肉、家養的母雞。
沒出嫁的天天給我姐送好吃的。奶奶家好吃的堆滿了姐姐住的屋子。
一晃半個月過去了,姐姐長了不少肉,臉上有了血色,嘴唇不再蒼白,走路時兩腿不再打架,見了人眉毛彎彎,嘴唇一勾,羞澀一笑。
村子裡的人見了我姐不禁唏噓:“淑貞這是又撿回一條命!”
我嫂子在村子裡幹活時,有人不給我嫂子好臉色:“什麼人家啊,好端端一個水靈的小姑娘,嫁過去兩年,枯瘦如柴,不給吃的嗎?五八年五九年都沒餓死,人人吃飽的好年景,還得餓死人嗎?”
我嫂子聽到人們的議論,翻個白眼說“:天天吃龍肉不成?”
我嫂子在外受了窩囊氣,回家朝著我大哥發脾氣:“都是你妹妹攪和的,我快待不下去了,我氣得奶水都少了!”
真是,這幾天我侄子天天哭嚎,我娘都抱不住,孩子在我娘懷裡哭得打挺,把手指放他嘴上,小孩伸出舌頭舔,小手想抱著吸吮。
一家人愁眉不展。我爹掏出剛從窯廠掙來的九塊錢,交給我娘:“去給孫子買煉乳,不能餓著孩子。”
我侄子這麼小,喝上了煉乳,有時摻和點小米熬出的米油。小孩子不再哭嚎了。
我姐在我奶奶家過到第十六天,劉老二來了,給我姐帶來一籃子雞蛋,低著頭從村子裡走過,村子裡的人在後面指指點點。
“淑貞,跟我回去吧!”“你來了也不問問淑貞還活著不,就知道叫她回去,回去再受罪?”我奶奶一點兒都不神叨了,說話句句在理。
“她不回去我回去!”我嫂子搶著說。
我娘神色凝重,輕聲說:“大家都別置氣,回去有回去的說法,我們既然成了親家,都想過好日子。說說吧,淑貞回去了,要還是那樣,是過日子的樣嗎?”
“是啊,一個外人到了你家,你們如果都把她當外人,那不是往外推她嗎?”
“還有,生不出孩子得找找原因,人家結婚十幾年才生出孩子的都有,別說這才結婚兩年,你給她這麼大壓壓力,更難懷孕。”
劉老二點頭稱是,說什麼都答應。我大哥說:“淑貞,你也說說,為什麼瘦成這樣?哪裡不得勁?”
“我……說不出來,也沒捱打捱罵,也沒餓著,不知道怎麼回事。”
“那就是不舒服,不舒服咱就不回去。”我大哥決絕地說。
一句話,惹得我嫂子火冒三丈:“那好,我們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我嫂子二話”不說,抱起我侄子跟著她哥哥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你,廉官兒,又激火。唉!”我爹抽著旱菸搖著頭說。
大家都明白,我爹有多心疼他孫子,再累,回來也得看看他孫子,拼了命一個月掙九塊錢,全用來給他孫子買煉乳。
“廉官兒,去追上你媳婦,能勸回來勸回來,勸不回來給她這些錢,孩子的煉乳不能斷!”
我爹平時很少說話,只知道幹活,幹最重最累最熱的活,掙著最多的工分,一個月外加九塊錢,那個時候,一個國營工人掙不了三十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