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太子這出指鹿為馬還算是文戲,大臣們還能看完了戲,回家點燈熬油寫上一封表忠心的摺子,並將肅王痛罵一頓;那麼等到上官鴻上場的時候,眾位大臣也都明白,現下里留給他們思考的時間已然是不多了,撩袍子咬了指尖,就地便寫表忠的血書吧。
兵馬司的人面無表情圍了院子,有幾個膽子大的站出來同他理論,上官鴻甚至都沒有瞧他們一眼,便被小兵堵了嘴帶了下去。
一時間氣氛竟然出奇的平和安靜。
上官鴻只是上前拆了肅王身上的綁繩。
底下一個小兵亮了一張供狀,聲音洪亮地念了不多時,是王友卿寫的供狀,裡頭將前太子遇刺的事情完整說了個遍,只是省去了肅王的那部分,連最後太子也還活著的事情也沒說。生生將此案定在了太子身上。
其實事到如今,前太子且算是活著,也不會是多好的一個下場。
眾人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沖刷的呆楞,一副這麼說來,太子才是道貌岸然的那一個的神情。
事情鬧到這一步,太子即使再說出他同肅王共謀的話來,也沒人會信了。
李溫大約覺得嫁禍還不如真才實幹來的妥帖,索性也放棄了理論這一環節,笑了一會兒後退了半步,揮了揮手。
大婚的院子選在了較為寬闊的東配殿和西配殿之間,但實際是一個井一樣的地方,這會兒子房簷上密密麻麻的箭往下倒油一樣射過來,真就是一個捕獸的坑。
林霽其實對上官鴻進來之前不掃清障礙這事兒不感意外,畢竟兩虎相爭他才能得利。對著太子,他是藉著肅王的勢,所做的事情由肅王背鍋,反之,對著肅王,他便只能藉著太子的勢,叫太子背鍋,只是太子的勢不能明著借,只能叫他自個兒動手。
現下就是這麼個場景。
上官鴻雖是看護著肅王,到底是留有餘地的,刀無眼,劍無眼,箭更無眼,怎樣的結局都是可以說得過去的。
比方說,肅王不幸被太子的箭射中了,當場斃命。
這也是可以說得過去的。
且相當可以說得過去。
院子裡一時便哀嚎起來,兵馬司的人好歹養著不算是白養的,此時倒算是這幫手無寸鐵的朝臣的救命稻草了。
本來林霽的位置並不顯眼,且有屋簷遮擋,算起來還算是一個安全的所在,可不知道是誰偏就朝了她胸前射了一箭,她看著那金黃黃的箭端,出劍去擋,但下意識地大腦裡有一個回應:已然無用了。
她在落地的時候想起的卻是林閬的臉,他說:“你別犯渾!”
其實她如果下了決心要站了太子這邊兒,有的是法子叫上官鴻入不了中州府,如果是那樣,這場鬧劇,到肅王那裡便都結束了,她料不到現下的光景,但她著實是心軟了啊。
什麼時候開始的?
或許是雲州那人在沖天火光裡走來,蹲下身來喊她的名字,或許是大婚夜裡她肆意妄為他也只笑著叫她早睡,或許是夜半伏案時醒來身上的裘袍,亦或者,只單單是因為那被墊進箱子底的賜婚聖旨,總之,林霽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上官鴻似乎罪不致死。
只是,這不是兒女家的過家家,帝王家的生死屠殺裡最不需要的便是人情。
她後背重重跌落在地上,差點嘔出血來,人卻是清醒的,除了背上,倒沒什麼疼的地方。
一個極重的重量橫梗在身上。
上官鴻從地上爬起來,左手摸了摸林霽的臉,後者眨著眼睛像是傻過去了。
大約是被林霽傻掉的表情逗笑了,上官鴻咧著嘴,露出兩排白牙來,問了句,“還成?”
林霽搖了搖頭說沒事兒,上官鴻一手捧著她的臉,笑了笑:“那便好。”
林霽撐手要起來時才瞧見從臂膀上蔓延下來的血,紅彤彤的,不是自己的。她瞧了一眼上官鴻,那一箭刺穿了上官鴻的左肩,幾乎伸出肩頭來。
她驚愕著雙目,想不起他是怎麼過來的,那一刻之前上官鴻還在肅王身側,她以為他從進院門開始便沒有看見過她。
可見有時候人眼見到的並不一定是真的。
這樣的單方面狩獵並沒有進行多長的時間,不多時打鬥的聲音又多了一重,只是這次來自於房簷上,箭的源頭。
林霽忽然想起來,今日好像還沒見著羅焱青。
今日亂了安靜,安靜了又亂起來的院子再次漸漸安靜了下來。
朝臣們從簷下露了頭出來,彷彿方才的生死存亡是夢一場。
說太子不懵是假的,只是他從小到大學的最多的便是臨危不亂,因此及到羅焱青領了兵從外間繞過來,他都是面容鎮定的。
羅焱青溫和的做派幾乎是延展到骨子裡的,即便是這樣的場景,他也是姿態優雅地先行同太子行了禮,然後同肅王行了禮。
或許就是這樣一個溫和的人,倒叫在場的眾人都微微鬆了一口氣。
可林霽知道,此刻才是決定這場戰役的關鍵節點。
羅焱青的選擇,將直接影響太子和肅王的結局。
今日的黃雀才剛剛開始他的捕獵。
太子端著一副肅穆的臉問他所來何事。
羅焱青弓了身回話道:“下官是來傳聖旨的。”
隨後他從袖中摸出一副金燦燦的錦繡來,等眾人找準了位置跪下去,才宣讀起來。
他聲音生的好,聖旨寫的也精妙,只是每說一個字,太子的臉色變沉下去一分。及到最後念出:“肅王李克繼位”的時候,太子幾乎是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說他假傳聖旨。
若無兵士攔著,太子大約會撲上去活撕了羅焱青。
廢了這麼大的心力,鬧了這麼大的陣仗,再出了一個這麼大的洋相,任誰都會崩潰。
且這個洋相,大約只能一生出一次。
但羅焱青隨著他怎麼罵,都是一副做臣子的,這點小打小罵算什麼的風輕雲淡模樣,甚至到此刻還維持著半躬身說話的姿態,維持著君臣禮儀:“殿下,大喜的日子,大怒傷身啊。”
那樣溫和與關照的詞句,在此時說出來,卻似是剜心一樣。
大喜?喜從何來?!
大怒?怒了又能如何?!
太子隨即呼喊著要見聖上,羅焱青維持著恭敬的姿勢:“聖上已然.......龍御歸天了。”
太子愣了一下,羅焱青似是料到他想要再問什麼,仍舊是那樣溫和的姿態,繼續道:“皇后娘娘.......對陛下一往情深,因不忍聖上孤寂,也跟著去了。”
一時間,太子可以倚仗的最後臂膀,便被羅焱青風輕雲淡的兩句話淹沒了。
跪著的朝臣們雙目盯著地上的黃土,有些已經瑟瑟發抖,跪都跪不住了。
太子聽完頹喪著腦袋,一時間竟笑了起來,抖著手指了指羅焱青:“原來你才是真真的禍害!”
禍害在太子面前躬著身,挺立而筆直的身姿,鶴氅的肩上,零零星星的雪花飄在上面,安靜無聲。
開春前的雪夜裡,李溫瘋了,在漫天大雪裡高喊著母后和父皇,消失在茫茫白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