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一陣風吹過,竹林上的雪絮絮落下,驚起樹下的一群雀。桌案上的水漬微微一蕩,林霽將茶杯放回,叫將人拖回來。
她現下面色不佳,隻手撐在了桌上,拇指揉在太陽穴上,說話像聊閒一樣,綿而長,“想好了再說,一會兒我該乏了。”
文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爛泥一樣,“昨夜,昨夜中州府送來一封密信,和.....和一箱金子。”文華嚥了一口唾沫,抬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接著道,“信上什麼都沒寫,是空的。送信來的人說……說……死了的王友卿本就是個逆賊,死了也就死了,案子不值得費心勞神再往下查了。還說若此事辦好了,另有……另有賞銀。下官......我一時蒙了眼睛,便想到用那兩個差役死無對證。”
他忽然膝行兩步,卻也不敢真的去抱林霽的大腿,轉手抱住了上官鴻的大腿,抽泣道:“我該說的,都說了,大人,還請大人救救下官吧。”
上官鴻揮了揮手,叫人將文華拉下去。
他撫平膝上的褶皺,側頭瞧林霽,後者半仰在椅子上,面上虛白一片,額上沁著汗,瞧著並不算好。他差人將林霽扶回屋,重又叫賀九將方才的話回了一遍。
“你親耳聽見說的是林霽?”
“回爺,我親自去的,拿了幾張畫像,那戲子挑中的正是林大人。戲子說他親見林大人寫的信,寫完便叫他去送信,還叫他換了一套差役的衣服,衣服也在屋裡搜著了。”
“可還搜著別的東西?”
“玉佩,說是林大人賞的。”
上官鴻靠在椅子上,空氣裡殘留著藥香,同林霽身上的一樣。
賀九撓頭道:“爺,您說林大人為什麼要仿了雲大人的筆跡送信給您?大理寺的印信可比州府衙門的印信值錢多了呀。再者,她既仿了封假信,又為什麼要反過來提供線索來抓自己呢?亦或者,她知道昨夜有人要害她?那她為何還待在驛館裡?若大人慢了半步或者文大人沒說她在驛館,豈不是自己害了自己?”
賀九一嘟嚕了一串問號,上官鴻瞧他一眼,“可以啊,從簡州走了一趟,學會動腦子了。”
賀九撓著頭笑了下:“羅先生教的好。”
上官鴻嗤笑一句,“羅先生是教的好,可你沒學到正點上。動的腦子全都不對。”
上官鴻翻著玉佩看,一面雕了一隻雁,一面雕了荷花,雁的那面旁側的右下角刻了一個莊字,細細小小,歪歪扭扭,不是工匠所為。
他將玉佩握在手心裡,沉聲問道:
“叫你查的王友卿呢?”
“跟您猜的差不多,這人果然跟先太子府有關係,是先太子府一個廚子的外甥,靠打鐵為生,因當時他不在京裡,所以先太子一案並未受到牽連。不過這個人很奇怪,既沒有娶妻,先太子府出事兒之後也沒有回老家,而是在禹州買了一塊兒地自己一個人住,平常也不出門,同鄰里也不打交道。”
上官鴻摸索著手上的玉佩,並未說話。
賀九繼續道:
“這麼看來,林大人是衝著先太子府的事情來的?可那案子不是早就結了嗎,東宮幾乎血洗,雖然有過疑心,但聖上最終還是立了三皇子為新太子。這林大人是三皇子近臣,將這事兒翻出來,豈不是給自己主子找不痛快?”
上官鴻仍舊轉著手上的玉佩,絲絲縷縷的涼意滲進來,悠然道:
“正是因為有過弒兄竊位的疑心,才更要查,我這位表兄,端的是聰明睿智。聖上對先太子期望極高,遇刺一事,難免傷懷。聖上思慮疑心的時間久了,難免生根發芽,有朝一日再生事端,便是大禍臨頭。他肯叫林霽來查,便是下了決心要給聖上一個結果,好去了聖上的心病。”
賀九恍然大悟道,“那這麼說,太子真的是被冤枉的?”
上官鴻拿著玉佩透在光下瞧,上好的和田玉,絲絲縷縷的潤,該是戴在身上時間不短了,他摸索著玉佩的莊字,凸起的邊角劃過指尖,“冤不冤枉的,自個兒查有什麼意思。”
“將今日之事送信給肅王,叫四哥心中有數。”
雲州兩面夾山,穿城而過一條大河,夜裡岸上的草屋黑壓壓一片,只有潺潺而靜謐的水聲。一道細長單薄的身影在房樑上急行,在一座院子的東牆邊停下來,悄無聲息跳進院內。
三間茅草屋並一間牛舍,這會兒牛已經睡了。
她推開了東屋的門,破舊的門板咯吱一聲,隨後原本黑漆漆的院子忽然亮堂起來。
“林大人!”
突兀的聲音渾厚而戲謔,幾乎讓林霽愣住。
她瞧見一人著了藍色的常服,高束了發冠,端坐在八仙桌左側的椅子上,臉色陰鶩,如閻王判官。
兩人四目相對,倒是林霽先笑了,“上官大人好手段,原來宮裡的密探也不是養著玩的。”她看了一眼湘淮,後者抱著劍立在上官鴻身側,面色坦然。
“好說。林大人,火燒驛館好玩嗎?”上官鴻兩手扶在椅子上,林霽看得清他細長的手指骨節,上面的玉石扳指瑩瑩生輝。
“郭香已經招了,林大人還打算編出什麼畫本來糊弄梁某。”上官鴻看著她,後者粲然一笑,“怎敢。”
她看著上官鴻,後者微微偏了下頭,瞧一眼她手上的刀:“你這樣的,端坐高閣,臥欄聽雪才是正道,跳牆砸門,打打殺殺,可惜了。”
林霽並不聽他的,只沉聲道:
“請上官大人屏退左右,我有話同大人說。”隨即將手裡的刀扔在地上。
上官鴻見她扔了刀,挑眉道,“上官大人好膽量!”,低著頭轉手上的扳指,林霽瞧見他微垂了眼,漫不經心道:
“早前我坐在內室好言同你說話,也是兩個人,彼時你當我是傻子。如今,莫說是公事,就是同我甜言蜜語,蜜裡調油,我也不想聽了。”
林霽聽言便往後退了一步。
上官鴻立時狠戾起來,他直起身,在林霽轉身之前一腳便踹在林霽胸口,直將人踹翻在地。
上官鴻下一腳便踩在林霽的臉上,只叫林霽一側臉直貼在地上,“跑?憑你嗎?”
他半蹲了身子同林霽道:“你還真是忠心得很哪,為了你那鬼迷了心竅的主子連命都不要了,他將你捲入這死局裡,可見你在他心上也沒多少分量。”
林霽只抓了他的鞋,恨恨然擠出一句話來:“你別踩我臉!”
次日,林霽被押回京。
罪名是“坑殺證人,火燒驛館。”
中州城呈臥龍盤虎之勢,妍山在中州以北,雖名為山,但早年便被夷為平地,只一座兵馬司大獄平地高起。
兩名兵士威武挺拔立在虎頭門下,手拿了雙戟交叉於門前,“退!”,悍然一聲,驚的太子侍臣從頭到腳一激靈。
介會(kuai)兩頰消瘦,面容漆白,聲音細長尖澀,掐了蘭花指指了指冷麵而立的兩位門神,“怎的還敢攔咱家的路?”
話說完便隨風而逝了,兩個門神對介會熟視無睹,氣的介會掐著蘭花指抖啊抖。
抖了半天也沒抖出半句話來。
忽的門從裡面開了一個縫,鑽出來一個瘦猴,穿著同兩個門神一樣的衣服,笑呵呵道:“介公公,您怎麼來了。今兒早起我就聽見喜鵲叫,還想著能在大街上撿現銀,不想竟是您來了,這可是比撿銀子更美的好事。”
介會捂嘴笑了下,“就憑你小子也配在長龍街上撿現銀?瞧你長得寒酸樣就不像有錢的命,褲腰帶上彆著腦袋數著日子掙月錢吧。”
介會邊說話,邊從衣袖裡摸出一塊銀元來,看了一眼,重又伸進衣袖裡拿出另一塊銀元並一塊圓形的疙瘩。
介會伸了手將圓疙瘩遞給瘦猴,瘦猴要接時,介會將手又縮了回來,嫌棄地咦了一聲,“你這爪子是剛從煤堆裡掏出來,還是剛用泥塑成形?”
瘦猴嘿嘿一笑,兩手在兩側衣服上一擦,道:“叫公公見笑了。”
瘦猴又來回抹了兩下,重又伸開手,介會小心翼翼將玉放在瘦猴手心裡,歪著頭細聲細氣道:“這是一塊啊,上好的岫玉,可惜是塊原石,太子身邊事兒多,離不了人,我呢也沒那個功夫另找人收拾,扔了可惜,放著怪難看的。今兒正好見著你了,上次你幫我磨的鼻菸壺不錯,這個你拿回去雕個什麼東西。”
瘦猴在手裡看了看,顛了顛,分量不輕。
瘦猴笑嘻嘻問道:“介公公想雕個什麼?”
介會似是沒想好,思忖了半晌道:“就這麼大一個吊墜,雕壽桃。”
介會在圓疙瘩上隨手畫了一下
瘦猴陪著笑道:“喲,這料這麼大塊兒,只雕個吊墜難免浪費了,不如雕個小擺件,看著喜慶?”
介會白瘦猴一眼,滿不在乎道:“我要那玩意幹嘛,主子爺賞的屋裡頭都放不下了。”
瘦猴奉承道:“也是,也是。那要不雕大一些?”
介會又白了瘦猴一眼,“穿鞋還講個合適,一個吊墜弄得跟鞋面似的,掛在身上抬腳都費勁。”
“就雕個壽桃吊墜,這麼大就行了。剩下的料......你喜歡就留著,不喜歡就扔了。”介會隨手說道。
得這麼塊好料,雕完吊墜還能去賣個整價,瘦猴心下自然高高興興得受了。
介會交代完玉石,又看了看手上一左一右的銀子,又瞧了瞧瘦猴的雙手,伸了左手的銀子遞給瘦猴,“弄這玩意怪費手的,這錠銀子算是工錢吧。”,想了想又將右手的銀子也放在左手上,“都給你吧。”
瘦猴倒是沒接,只笑嘻嘻道:“介公公,不瞞您說,這麼大的原石也是少見,您要的東西不算大,我挑中間好的地方給您收拾完,還剩下的,我估摸著還能打一晶亮的小物件,看這成色,趕明賣出去也有個好價錢,就算是您賞我的工錢了。”
介會喲了一聲,“跟著小爺,你也學闊綽了。銀子都嫌多了嘿。”
介會將銀子扔給在空中,瘦猴立時接住了,一手拿著銀子,一手捧著岫玉,“這.....怎麼好意思的。”
介會上下打量他,“瞧你這寒酸樣,都窮得吊腸子了,瘦得猴子似的,還嫌銀子燙手。我啊,菩薩心腸,你娘是不是還病著?”介會眨了眨眼。
瘦猴道:“大人給請了大夫,這會兒能下地了。”
“你小子還挺有福氣,從賊窩裡掏出來的耗子一溜煙倒傍上皇親國戚了。這些銀子拿去給家裡置辦些吃的用的,也讓你娘吃口好的,孝子賢孫也要人在不是,等人沒了再哭墳,哭死有什麼用。”
“不過也不白送你,趕明兒有旁的活兒,這就算是定錢了。”介會道。
瘦猴嘿嘿一笑,將岫石和銀子一併揣在胸前,笑道:“成,成。”
等說完話,瘦猴才弓著身問道:“公公,您今日是......做什麼來了?”
介會哎喲了一聲,恍惚大悟一樣道:“瞧我,跟你這兒拌蒜,忘了大事。”
旁邊一個小太監適時地將手裡的錦盒遞上來,介會接了道:“這是東宮小廚房預備下的吃食,你們家主子爺可是闊氣,從雲州轉了一圈,悶聲兒似的,押了太子爺的心尖尖,轉頭就敢往大獄裡扔。可咱太子爺也是個心裡有法度的人,知道小爺是因著緣由同林大人說這多會兒的話,公事辦,自然公事了。可到底是心頭肉,太子爺心裡頭疼啊。這不,吩咐奴家過來送吃的,裡頭啊,都是林大人愛吃的。”
介會說時便道:“那走吧。”
介會往前走了一步,瘦猴跟著倒退了一步,笑著握住了介會的手,順手將食盒拿了過來,“這點兒小事還勞煩介公公做什麼,我送進去就了。”
介會擺擺手道:“那可不行,太子爺叫咱家要.......親手送至林大人面前,再輕輕地開啟了,親眼看著林大人吃了.......才行。”,介會兩手翹著蘭花指,邊說邊做了開啟食盒夾菜的動作。
瘦猴瞧了卻低聲湊過來道:“不瞞介公公,主子爺請了懿旨了,裡頭關著的那位,現如今只有主子爺一個人能見著,我放您進去了,人見不著不說,我這差事沒了也是小事,小命能不能保得住都難說。”
介會聽了問道:“哎呦,我膽子可小,你莫是在哐我吧?”
瘦猴立著五指當即立誓:“天打五雷劈。”
介會用帕子捂了口鼻:“這話可不能亂說,怪瘮人的慌。”
隨後道:“既然是太后的懿旨不叫進,那便也沒什麼好的法子。咱們依照著辦就是。那就.....你務必親手送到林大人面前......”
瘦猴接著介會的話茬道:“再輕輕地開啟了,看著林大人吃下去。”。
“算你聰明。若是回頭叫我知道你們誰偷吃,說砍頭都是輕的。”
瘦猴笑著道:“那怎麼敢呢,太子爺的東西,瞧一眼都是奴才不懂規矩。”
介會滿意的點點頭,“那成。那就這麼著。我得回去了,還一堆事兒呢。”
說完便招了身邊的小太監走了。
瘦猴直了身,拎著食盒又從門縫裡鑽進去。
湘淮等在門後,瘦猴收了方才的笑,將食盒交給湘淮,又從懷裡將方才的銀子和岫玉一併掏出來。
湘淮只接了食盒,看了眼岫玉和銀子,“這些不用。給你了便是你的。只一點,記得誰是你主子,莫虧心就是了。”。
瘦猴哎了一聲,啞巴一樣沒說別的。
兵馬司的前院是平素常差役的住處,一間一間的隔開,整齊的一橫排。後院是上官鴻歇息的地方,仿了上官鴻的住處,雖比不上府裡的佈置,倒還算是乾淨。
湘淮拎著食盒穿了側門直走到後院裡,賀九立在門前正喂一隻野貓。
狸貓聽見動靜,狠吞了一口兔肉,四爪打轉,一溜煙翻上了牆,眨眼功夫連貓尾巴根上的毛都瞧不見了。
賀九跺了跺腳,怪怨道:“你又嚇我的貓。”
湘淮邊走邊說:“餵了半個月了還不叫你摸,興許是沒瞧上你,就跟人一樣,不搭理你就是不喜歡你。”
賀九一下子被湘淮戳了兩個心窩,洩氣的球似的。
湘淮抬腳往裡屋走,被賀九攔住了,“等一等,沒瞧見都被趕出來了嗎?”
湘淮一瞧不遠處,林霽的侍衛尹顏飛正站在廊下,抱著劍看遠處的山。
湘淮只撇了一眼,便毫不猶豫抬手敲了門。
賀九支楞著手只攔到半路,閉了閉眼,小聲兒道:“一會兒爺要生氣了罰人,你可別帶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