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質的話說是這樣說了,可慕容烈到底是做不到的,真要鬧起來慕容烈討不著好,儘管她不願動彈,可她又不想那樣聽話的待在院中,讓慕容烈安心了,她又是多少有些不願。

片刻,淑質輕吐出一口氣來,微乎極微。她環視起這間屋子,眼前燦如錦繡的金漆彩繪折屏隔扇以分隔開外間來,繪的是謝道韞詠雪,巧奪天工。在江州住久了,見慣了鹿鳴園中玲瓏剔透的玉石鑲嵌座屏與氣韻渾厚的紫檀木雕座屏,淑質都要忘了這座在嫁妝單子中自己格外喜愛的屏風。這座屏的色彩絢麗清雅,與屋內的其他擺飾交相輝映,只覺豔而不俗、絢中出素。

可淑質恍惚間卻還以為繞過折屏後,就能看到高案上的那隻冰裂青玉瓶。正如今日一早,她踱步到窗前想要看那一盆凋零的虞美人,卻驚覺那裡放的是一盆九蕊真珠紅,原來她對毗陵王府中的事物已經這樣不熟悉了。

“槿娘,咱們走吧…”

槿娘抽泣道:“咱們如何走的了?又能去哪兒?”

淑質囈語:“他不會拿我怎麼著,他不敢,槿娘。”她又著重加了一句,“他不敢。”

“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不想和打我的男人同處在一個屋簷下…”她的聲音變得急促,微微打著顫,只覺胸口那兒正劇烈的跳動著。

如果她在洛京,她大可以帶著槿娘、玉雀她們,帶著所有人回相王府,讓阿爹給她主持公道,再讓阿爹狠狠教訓於他。可她遠在梁國,即使是寫了信件訴說又能如何呢?除了徒增父母擔憂感傷,別無益處。

她的目光忽迸發出期冀的光芒,恍惚道:“槿娘,咱們去江州罷…姑姑不會置之不理的,她就算有心護子,可總歸不好與阿爹交代…”

她自顧自說下去:“對…告訴姑姑…姑姑會替我做主的,她一向疼我…”

說著,她又吩咐了玉雀她們,讓她們收拾行囊,等明日天亮了,就往江州去。槿娘見了,雖哭卻也不曾阻止,她如何看不出來淑質開始怕了,怕留在這個地方,想起慕容烈是如何打她的。便是離開這時,在安車上她都拉著槿娘不捨鬆開。槿娘是越發悲切,進入江州城中,又喊了兒子盧孝透過來,從偏門進時,莫要驚動別人。

淑質趕了兩日的路,有些疲憊,槿娘讓她先回鹿鳴園歇息,等醒了再去福儀院見宜城公主不遲。淑質累極恍惚的歇下,等再醒來,出了隔間就見藥奴坐在廳中玩泥人。藥奴見她醒了,高興的撲過來抱住淑質的腿。

“嬢嬢…藥奴想嬢嬢…”

淑質沒甚力氣,抱不動他,便蹲下身子輕撫他的腦門,柔聲說:“嬢嬢也想藥奴。”

外頭有風,藥奴小,頭上除了扎兩處小揪的地有頭髮,別的地方都是光瓢。淑質擔心他冷,又讓玉雀去拿小兜帽來,給他戴好。

待她出門時,淑質又特意繞開了徽猷院去,讓金鈴幾人帶著藥奴在園裡玩。到福儀院時,宜城公主見到她時還微微愣住,無關其他,淑質這副模樣實在嚇人,不施粉黛也罷,可她面容若蒼白、唇似無血色,看著憔悴的緊,儘管如此,不經妝點卻也美麗。宜城公主第一次意識到,她的侄女,大周的嘉善縣主,美的就像一朵獨自綻放的紅梅,點點白雪落在枝葉花瓣處,傲骨凜冽。

淑質給她請安,宜城公主生怕她站不穩讓趕快坐下。槿娘又扶淑質坐下,卻見淑質唇瓣微啟,欲言又止,槿娘知她顧忌,便撿了些重的說:“前些時日,郡王與縣主起了爭執,郡王不知輕重,竟動起手來了…”

見宜城公主臉色微變,槿娘又淡淡道:“公主與相王、魏王自幼由太上皇與淑妃撫育,淑妃百般疼愛,公主出嫁早,孫輩中,毗陵王與廬江王遠在千里,淑妃雖常惦念,卻是常見不著的。唯有縣主是在淑妃眼前長大,幼時更常伴淑妃膝下,疼愛不已。”

宜城公主無奈苦笑:“是,我也遠在千里,不在阿孃膝下,虧的有子衿,我在心裡也感激的很。”

槿娘忽低聲道:“宜城公主殿下…老奴在這裡喊您一聲宜城公主殿下,您是大梁的晉王妃,莫忘了您也是大周的宜城公主。毗陵王自幼不為您所撫育,到底也是您的長子,是縣主的表親。父母有教養職責,從前不由您教也情有可原,若如今再不教,便是再也教不好了。”

宜城公主臉色有些不好,笑的很是勉強,她緩了緩,甫一低頭抿了一口茶水。便聽她身旁的嬤嬤呵斥道:“樊氏放肆。”

槿娘仍笑:“柳嬤嬤,您是宜城公主的乳母,老奴也敬重你,可天底下卻無丈夫無故責打妻子的道理。您也是周國人,學的是周律、習的是周俗,莫不是在梁國待久了,覺著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生男如狼、生女如鼠。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故夫者天也啊?”

柳嬤嬤一時語塞。

宜城公主卻微微笑道:“樊嬤嬤言重了,這事我知了,我既知了,斷不會置之不理。”她又悠悠一嘆,“你上次走的匆忙,藥奴哭了兩日,你這次回來,可要哄哄他。”

淑質愣了一會兒,方說:“好…”

宜城公主又說乏了,讓淑質先回去,她剛起身要回內室,便聽身後淑質的聲音輕輕響起:“姑姑的性子與阿爹說起的樣子,變了許多…”

她先是頓住,眸中異色轉瞬即逝,邁步離去。

接下來的兩日,淑質總是避免出鹿鳴園,連福儀院也不去了,可她又找了一日去泰山聖母神像前告罪,供的是降真香,而香爐裡一向燒的也是如此,偶有別的。這降真香只聞香氣不見煙,其香既香而遠清,雅而不揚,又變化無窮,沁入心扉。

可不對…淑質忽想起那日來,那日香爐裡的香太香,香的引人沉醉、香的妖冶。懷揣著滿腔疑惑,與心底的惶恐。淑質覺著自己有些呆傻了,她跪坐在神像跟前,緩緩撥動著手中的流珠,嘴裡唸叨著經書裡的話。她又拜了拜,又擲了幾次笅杯,盡是陽卦。

淑質滯了片刻,招手讓玉雀附耳過來,讓她去問問這處的香都是誰負責的,若中途斷了去,便直接找典府長去。說罷,淑質便起身離開,牽著藥奴往鹿鳴園回,臨著蓮池有一條長長的遊廊,漫步在內也可隨時賞荷,可這個日子荷花幾近都敗了,只剩殘荷。出了遊廊,淑質便帶著藥奴到小蓮池旁餵魚,池裡的紅白錦鯉,紅的鮮豔奪目、白的潔淨如雪,又胖的喜人,比藥奴的烏雲蓋雪也差不得多少了。

餵了一刻鐘,玉雀便匆匆趕來,附到淑質近前,低聲道:“奴婢去問了,往日裡在香爐裡燃香的有兩名女使,常在的叫素娟,半個月前就回了鄉下探親,還有一個小禾,入府不久,素娟一直在教她接手這個活計,才十二歲。”

淑質犯了難,又輕聲告訴她:“你讓她過來,現在便過來。”

淑質頗有些固執,還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樣子,可她面上卻又看不出些什麼來,還教著藥奴莫把手伸太過去,仔細著錦鯉要咬你的手指。等小禾過來了,淑質只略微掃了她一眼,說話的是槿娘,問她那一日燒的是什麼香。

小禾乖道:“回郡王妃,是蘅蕪香。”

蘅蕪香,據聞為漢武李夫人在夢中所授漢武帝,漢武帝夢中驚醒,命宮中制此香,其香氣猶著衣枕,歷月不歇。是有些近似,可淑質卻聞著了別的味道。

她終於問:“這香,是你制的?”

小禾如實道:“不是奴婢,是素娟姐姐教的,奴婢剛學會,上回燒的也是素娟姐姐留下的。”

淑質淡淡:“好,你回吧。”

小禾雖有不解,不知毗陵王妃喚她問話做甚,但她也知,如實答了就是。

淑質又讓仔細查了幾遍,兩日內仍是一無所獲,不是中途斷了去,就是不相干的人。她也不知她究竟想看到什麼答案,求一個所謂的答案。她恍惚的想起姑姑來,那位豔冠群芳的宜城公主虞清猗。猗嗟孌兮,清揚婉兮。好像從最開始,她便一直置身事外,不知慕容嶽對她的覬覦、不理慕容烈對她的責罵,她彷彿真的成為了丹陽城中,二位聖人眼中溫婉柔順、仁愛恭孝的晉王妃,她與自己從小聽聞的宜城公主全然不一樣了。

梁國真是一個可怕的地方,她讓張揚肆意的宜城公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在這一瞬息的恍惚間,淑質好似摸到了所謂的答案,令她渾身刺痛,胸口悶的厲害。

玉雀進來換了一壺新茶,淑質近乎囈語般道:“今日是什麼日子了?我都忘了…”

玉雀道:“是十五,下個月初,就是晉王的生辰。”

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了。

淑質靜不下心來看書,也靜不下心來繪丹青,除了陪藥奴玩時淑質還能笑一笑,旁的空閒裡,淑質瞧著渾似一個假人,不笑也不哭。

她幽幽低語:“我心悠悠,我心憂憂。”

槿娘端著點心進來,玉雀與她說:“嬤嬤,你來,縣主傻了。”

“渾說。”槿娘啐她。

淑質嘆息,“槿娘,每月十五,慕容嶽是要去福儀院過夜嗎?”

槿娘猶疑:“按照這不成文的規矩,初一十五,夫是要在婦房中過夜——”

槿娘話還沒完,便聽淑質道:“那我要是不想慕容嶽去福儀院呢?”

槿娘驚道:“你這是?你別犯糊塗…”

淑質只搖頭,“我清醒著。”

槿娘湊近,撫摸她的額頭,還真有些燙。

淑質又說:“玉雀,給我拿身…算了,不換了,晚了慕容嶽就該過去了。”淑質站起身來,玉雀便連忙給她穿好鞋襪,淑質則是拍拍槿孃的手背,好讓她安心些。

“我心裡有數。我不快活,旁人也別快活。”

這說的旁人可能指慕容嶽,也可能是慕容烈,甚至可能是宜城公主。淑質覺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清醒,臨走了,她又輕輕的說:“慕容嶽這幾日總躲著我,不知道躲到哪個角落偷偷瞧我,他總以為自己高明。”

槿娘拿她沒法兒,她又有心撒氣使性子,便由著她去,只讓她早些回來,她煮些熱飲子等著,淑質應了。

淑質幽幽的進到徽猷院中,暢通無阻的到了內室,翩然如煙的出現,恍若雨後的霧,慕容嶽看的不真切,總以為自己見了不可方物的月宮仙。他彼時已沐了浴、換了衣,青絲用玉簪稍稍挽起,兩鬢又落下幾縷。慕容嶽正看著公務,又拿起毫筆要寫字,見她出現後,他微微愣住,不一會兒便讓磨墨的女使退下。

慕容嶽還在愣神,不知如何開口時,只聽前頭淑質問:“他們說你要死了。”

慕容嶽一頓,只道:“無礙,我這還好好的。”

淑質點了下頭,“唔”了一聲便道:“那你等會兒要出去麼?”

慕容嶽卻實在沒想到自己等會兒要去哪裡,剛搖了頭,見她又點頭,慕容嶽不免多看了她幾眼,他就這麼靜靜地佇立在案前,沉默不語。半晌,他道:“那日…我說話重了些。”

淑質輕言:“無礙…”

淑質悄然到了慕容嶽身側,低頭看著桌案上拆開的信件,她伸出一隻手來,才去觸碰這些紙張,便聽身側的慕容嶽傳來微微打著顫的嘆息,淑質回頭看他:“可是我方才碰了你的東西…你惱了?”

慕容嶽凝視著她,“並無。”

淑質用那隻手將紙張揉成一團,“如此呢?”

慕容嶽的氣息愈發沉重,他剛合上了雙眼,淑質便近了他身,捱了進去。慕容嶽的雙手正微微顫抖,小心翼翼的落在她肩上,她別無其他的動作,慕容嶽這才敢撫上她的髮髻,溫柔的撫摸著她的鬢髮,上面簪有一朵秋海棠,海棠是沒有香氣的,人卻是有的。

慕容嶽覺得此刻胸上的傷口正因他滿腔的烈火而有些隱隱作痛。

她撕開了他的外袍還有裡襯,露出了胸口上包紮好的一層又一層的白布條,她真像那一枝獨秀而搖曳綻放的雍容牡丹,被雨打後花瓣結了一粒又一粒的露珠,晶瑩剔透,就像她的淚珠,我見猶憐。

柔情繾綣分,難捨難分時,淑質伸出手去撫摸他的傷口,鬼使神差的按了去,不一會兒,那裡本該如白雪般潔淨的布被渲染成了鮮豔的血色。慕容嶽強忍著疼痛,可見她如孩童般清澈的眼眸,又不願苛責,只翻過身來牽掣住她的雙手,讓她的手無法再作亂,可不料扯到了自己的傷口,腦門上頓時冒出幾滴冷汗。他知他的傷口徹底裂開了,府醫昨日還說不久痊癒,這下怕是要延遲了。

正是:

帳中暖香汗滴滴,榻上歡氣喘吁吁。

金槍深入蓮房裡,又傾菩提水幾滴。

今夜的蓮花很香,淡淡的幽香充斥著室間,他這屏風上是歲寒三友,案上又立著漆架,還有一個琺琅大盤,盤上有清水和蓮,是才摘下蓮池裡為數不多的、不曾敗的來,幽幽清香,引人沉醉。月上枝頭,溫柔浮溢。兩個時辰說長不長,短也不短。淑質側過頭去瞧慕容嶽,見他沉睡,又去探他的額頭,比她的燙許多,這會兒應是燒起來了。

慕容嶽閉著雙眼,臉色憔悴著又呈現出不正常的紅暈,他的臉色看著很是虛弱痛苦,細細的汗從他額頭上流下來。因發起了熱,嘴巴不由輕微的動了動,又急促地呼著氣。

淑質又喊了他兩聲,沒醒,看來真是昏睡過去了,她越過慕容嶽,起了身,不徐不疾的穿好了衣衫,隨手用綢帶繫住了自己的髮絲,便往外走去。外頭正是何王友,淑質未免慕容嶽死在裡頭,讓何王友去找府醫來,他傷處的血已經流到地上了。

吩咐完了,淑質便離開了這兒,往鹿鳴園回去了。

淑質這般模樣回到鹿鳴園,真真是一眼就能瞧出來剛才做什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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