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又來了人,說是晉王和王妃明日要去大明寺上香還願,特來稟毗陵王與郡王妃一聲,明日隨著一起去,還有廬江王他們。

淑質問道:“你們都信佛麼?”

慕容烈剛應,淑質又說:“可我通道,我的心不誠,去了會不會不好?”

慕容烈笑道:“無礙,你有心去,心自然就誠了。”

想想,也是這個理,淑質便不再糾結於此。

大明寺位於江州郊外,庭院開闊而幽靜,古木參天而池水瀲灩,香菸繚繞。往來香客眾多,晉王府每年捐的香火錢更是不少。

大雄寶殿內擺放釋迦牟尼佛的金身像,大者,包含萬有;雄者,懾伏群魔,寶殿為佛教三寶佛、法、僧。

但這些淑質都不知道,她不信佛,她參拜佛祖與諸菩薩後,便聽宜城公主道:“這來大明寺求姻緣的多,也最靈。”

淑質笑道:“那寶媜多拜拜。”

寶媜害臊的“哎呦”一聲。

大明寺內有一塔,依山傍水,氣勢雄偉,據說站在最高處可以俯瞰整個江州,江州景觀盡收眼底。淑質是信的,因這塔實在高,宜城公主是每一層都要進去的,淑質不知宜城公主何時由道改信佛了,卻也理解她的虔誠祈求,嘴裡默唸長輩吉祥如意,福壽無量。

底層供奉四尊玉佛,面朝四方。淑質心生敬畏,不由參拜,讓四尊玉佛保佑寶媜嫁與崔弘照之後琴瑟和鳴,如膠似漆。

跟著宜城公主到了二層,淑質便有些憊懶,她往上走去,到了第三層,雖隨意卻也誠心拜了拜,往後幾層皆是如此。到了最後一層,看著這佛祖,淑質仍然認真拜了拜,可心下難免失落。

臨近九月,秋高氣爽,俯瞰整個江州景色一說,果然不假,當真勝境。若此刻慕容嶽不曾出現,淑質想來還能多待一會兒。

淑質正要走,慕容嶽便問:“歡喜了?”

“歡喜什麼?”

慕容嶽並不看她,目視遠方,語氣尋常:“昨日聽你說起《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淑質微微一滯,驀地一笑,卻笑得勉強:“是,從前讀過,可我不信佛。”

慕容嶽側頭看她,似在詢問:“你不是在找菩薩麼?”

原來淑質每一層每一層的看菩薩,都被他看在眼裡,但她確實不信佛。

淑質淡淡道:“我以為會有送子的菩薩,倒是我想岔了。”

她並未說謊,她在每一層都不曾見到抱著嬰孩的菩薩時,心中很是失落。

慕容嶽默了一會兒,緩緩道:“那你可直接拜觀世音,《妙法蓮華經》雲‘若有女人,設欲求男,禮拜供養觀世音菩薩,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設欲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宿植德本,眾人愛敬。’”

他頓了頓,又道:“我觀道家中有天仙玉女碧霞護世弘濟真人,她送子麼?”

淑質見他瞧她時就垂下了眼眸,這會兒聽他問,點頭道:“送的,泰山聖母拔苦度眾生,送子並保生,有念無不應。”

慕容嶽低低的笑了兩聲,淑質不解的望著他,狀有不滿。

慕容嶽呢喃著淑質的最後一句話。

“拜佛參道,求的不過是一個心安,是一個信念。你當真認為,滿天神佛舉頭三尺麼?”

這話說的冷淡,還有暗暗的譏諷,他低頭看著塔下來往的香客,又道:“求仙拜佛,祈求虛無縹緲的神靈保佑,實在是渺茫,也甚是愚蠢。”

淑質卻笑了:“阿翁不信?可我聽聞,陛下與皇后素來傾注大量精力研究佛學,阿翁愛其所愛,亦頗有研究。光壽八年皇后有疾,阿翁脫下華服,換上僧衣禱告祈願,皇后大愈,您卻仍齋戒一年,誰人不稱讚一句阿翁仁孝?”

這話說的諷刺,可慕容嶽聽著卻也悅耳的緊,他低聲道:“我信事在人為。求仙問卜、燒香拜佛,他們從不賜予我什麼,我有今日的名聲,都是因著我自己。”

淑質毫不留情的掀開他的面具,淡淡笑道:“阿翁是承認,自己是偽君子麼?”

他低低的笑了起來,“我確實也這麼做了,不是麼?”

是這個理,即使他是裝出來仁孝和善,那他也做出來了,既做了出來,又怎麼算得上虛偽?這些有利於他名聲的事情,雖有故意的成分,卻是實實在在的發生了。

淑質略有些語塞,語氣中難免帶些不忿:“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①

慕容嶽看過道經,如何不知淑質在罵他虛偽假仁德?他也不惱,眉眼含笑,輕笑出聲:“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本王用最柔軟的方式騰躍於最堅硬的東西,普天之下又有幾人能像本王這般做到如此地步呢?”

他又話鋒一轉:“便是你,也一樣。”

見淑質面上呈現出惱怒的神色,慕容嶽又輕聲道:“大明寺內有一泉眼,裡頭的泉水用來煎茶甚美,你可讓人帶兩壇回去。”

淑質惱道:“回哪去?洪州去麼?”

慕容嶽眼中隱含笑意:“晉王府去,你讓阿烈陪你幾日,我應下了,我終歸是疼你的。”

淑質只覺不可思議,她匆匆低下頭來,見他靠近來,手竟微微的發抖,她低聲剋制道:“你莫傷了阿烈,就是疼我了。”

慕容嶽面色如常,眼眸似深不見底,他沒應聲,只揚起一抹笑來。

淑質不再理他,自顧自走到佛前參拜,喃喃了兩句經文,見慕容嶽到她旁邊的蒲團跪下拜了,淑質問:“你不是不信神佛麼?”

慕容嶽反問:“你也不信,不也拜麼?”

淑質低聲自語:“不論是道、佛,信來都是為了明善惡、知事理。您說信徒們愚蠢,可我看到他們當中不乏有衣衫襤褸之人,他們這樣艱難,卻還是願意上香禱告。您可以說他們是想豐衣足食,是心存念想,可這樣的日子是很多百姓們所不擁有的。”

“我剛才說的過了,儘管您是為了名聲,可您在各州初一十五常設的粥棚卻是不假,所以他們願意稱頌晉王仁德。”

慕容嶽的聲音從她左側傳來,如潺潺流水,帶著悠悠的笑意,“你說的不錯,我假仁假義,做事皆有目的。但這些假仁假義能讓百姓吃飽穿暖,假的也會是真的。三十二州在我這個都督的治理下,雖沒有路不拾遺,倒也算安居樂業…”

“您很好,作為一個藩王而言。”

淑質說完,慕容嶽還要說些什麼,就聽臺階方向有腳步聲傳來,急促而聲響。是寶媜,她率先上來了,要站在最高處遠眺江州美景。

看了一會兒她又喊了淑質來:“嫂子你瞧,那一大片就是梨園了,江州的梨花是整個大梁最好的,每年到了四月,繁盛如雪,漫天飄舞。”

淑質也喜歡梨花,它顏色如雪般潔白,是冰清玉潔的花,常與秀水相依相融。梨花的美是直逼冬雪的,清冷的模樣險些也比過了雪花,每年到了盛開的季節,它散發出的香氣總是沁人心脾。

相王府中種有梨花樹,夜間賞梨花別有一番滋味,月光如水一般溫柔沐浴著梨花,陣陣微風吹來,直吹到人心裡去。

憶起了故鄉,對這梨花也就格外偏愛,淑質柔聲應許,只等來年開春了,就和寶媜來看。

酷暑難耐,悶熱難當。

除了出院門,淑質在院內都不曾脫下紗衣,紗衣透氣輕薄,似雲似霧,風軟雪輕,在夏日穿上了便再捨不得脫下了。

自從大明寺回了,這一整日淑質都懶在屋裡,因寶媜也不耐這暑熱不出院門,淑質反而落了清閒。庖廚今日製了冰飲,可淑質嘴挑,饞了洛京的酥山。酥山是由酪漿和糖化的漿製成的,南地不愛喝酪漿,故少有。

晉王府的庖廚會做,還是從前宜城公主帶來的庖廚教的,淑質吃到酥山並不久,只需要將酥山放冰窖裡凍上一會兒就成了。

玉雀把酥山端來後,就和淑質說起了方才聽到的事兒:“縣主,我聽林媽媽說,晉王和王妃請了一尊泰山聖母回來。”

淑質一滯,小匙上的一口酥山都微微化了,入了口,卻覺得有些膩,應是庖廚糖放多了。

玉雀又嘀咕:“怎麼王妃從前不請泰山聖母?泰山聖母保蒼生還送子呢,現在王妃還想要孩子嗎?”

玉雀忽想到什麼,隨即雀躍道:“應是給縣主請的,還有廬江王妃,江陵縣主也定了親,這泰山聖母請的真是好時候!”

淑質恍惚道:“許是吧。”

玉雀又說:“等請回來了,縣主,咱們去拜拜吧…”

玉雀是從小服侍淑質的,她知道淑質心裡對孩子的期盼,廬江王妃入門後,她的壓力更是一下就大了起來。私下裡,眼底的憂愁卻怎麼也散不去。

淑質勉強笑道:“再看看吧。”

慕容嶽心懷齷齪,可泰山聖母卻是實打實的,何況她又一向通道。

這泰山聖母請的快,第二日就到了,落在了從前一座叫‘螽斯’的院裡。這樣一來,淑質縱使心存疑慮,渾身卻是叫囂著該去一趟。果然,跟著宜城公主拜了泰山聖母后,淑質肉眼可見的開懷起來,等吃了解暑熱的冷元子後,更是心曠神怡。

冷元子是由黃豆粉攪和蜂蜜制的小糰子浸到冰水裡所成,一粒一粒的淡黃色小糰子簇擁在碗中,吃起來更是香甜可口。淑質覺得一切似乎都按照她所期待的方向走去。

素月星河,夜露花氣。準備歇下後,淑質便給慕容烈寬衣,卻冷不丁聽他輕聲問:“你這兩日,怎麼不去阿父那兒了…”

淑質抬頭看他,沒一會兒又低了下來,先拿著他的衣袍放到一旁,她道:“這幾日天熱,胸口有些悶得慌…就沒去。”

慕容烈沉默了片刻,聲音方從淑質身後傳來:“阿父他…難得有你,承歡膝下,明日我走後,你記得,和寶媜多陪陪他。”

淑質終於回頭,她有些訝異:“明日?你和我一起多留幾日不行麼?阿睿呢?”

慕容烈低聲說:“阿睿也走,我們久留江州,恐宮中陛下皇后不滿。”

這話說的淑質直擰眉,“山高皇帝遠,他們如何能知?”

這話倒是像使性子了,她其實細想也明白,若洪州、濟州的藩王長久不在,遲早會傳到別人耳朵裡。便是慕容信有心縱著,卻也難保別人怎麼想的、說的,況慕容嶽名聲在外,催促兒子回藩任職,倒也是一件好事。

淑質懂這個道理,正因懂了,才心懷不滿。

她想了想,又說:“我也走,行麼?”

慕容烈沉默不語。銅鏡在淑質身後照出她的一頭青絲,漆黑如墨、稠密水潤。慕容烈驀然道:“你的頭髮又長了些。”

淑質笑著撫了撫頭上的髮絲,正想說是長了些,就聽外頭慕容烈的小廝便喊道:“殿下,晉王那處喊您過去一趟。”

淑質小聲抱怨:“總在晚上喊你去,你等下回麼?”

慕容烈朝她道:“你先歇息,我去一趟。”

他又擺手阻止了淑質要給他穿衣的動作,讓丫鬟過來服侍。淑質坐在床榻邊,望著他穿好衣,又往外走,臨走前,慕容烈朝她望去。

慕容烈想起了新婚當日,她也是坐在床邊等他,美的不似凡塵人。有女獨處,婉然在床。奇葩逸麗,淑質豔光。

他終究還是沉默,最終緩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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