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

是夜。

藤蔓急速的纏上去,纏住程櫪揮出去的手,然後是身體。

“什…”

程櫪扭頭,剛想出聲,嘴也被捂住,只能睜大眼睛,看著一臉冷漠的李相衣。

此刻夕陽早已落下山頭,黑暗籠罩著大地,只有那些花兒,和那些藤,還幽幽的發著光。

花兒偶爾被這邊波及,輕輕搖了搖枝葉,平靜又安然。

彷彿一切都與它們隔絕,這是獨屬於他們的夜。

程櫪卻不太好。

他被那條突然襲擊的藤綁著,雙腳離了地,和李相衣一齊朝朱銘走過去。

遠處朱銘笑意盈盈的站著。

程櫪動了動,沒能掙脫,乾脆放棄,扭頭和李相衣說話。

“小衣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

李相衣抬起灰白瞳孔的眼,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程櫪一怔,嘆了口氣。

難怪…看著就沒什麼慾望,只會聽別人的話。

想到什麼,程櫪再次看向李相衣,帶著十分的懇切。

“那小衣你把我放開好不好?…”

“啊…”

李相衣停下步子,微微張嘴,有些茫然的看著程櫪。

半晌,他遲疑著,將程櫪慢慢放下,將藤收回指尖。

程櫪笑笑,靠向李相衣,“謝謝小衣”

大概十步遠正一臉得意自已能再次拿下雙殺的朱銘:?

謝謝…開心死了…

就不該找李相衣,一點也不靠譜。

朱銘神經有些崩裂,話裡都帶著怒氣:

“你在做什麼?你忘了那個承諾嗎?”

李相衣很輕的“嗯”了聲,稍稍低頭,好像在思考。

……

程櫪鬱悶的看著被擊落的聖劍,以及自已不斷移動的位置。

服了…

算了…還是打了再道歉吧,不然都得交代在這兒了。

程櫪將聖劍召回,化作匕首藏在身後。

……

朱銘看著面前兩人更鬱悶。

要不是她不能移動!還有那什麼限制,她早就能將兩人殺個百八十次了!哪兒還需要李相衣幫忙?!

還得等在這兒被殺?傻子吧?

朱銘自然也有自我意識。

……

距離近了,程櫪卻翻過手將匕首收回,對著朱銘露出一個笑,甚至打了個招呼。

“銘姐…”

李相衣默默將程櫪放的低一點,讓他能碰到地面。

朱銘不懂程櫪這笑什麼意思,更不懂他為何還要說幾句話?

程櫪只見眼前翻飛的衣袖,朱銘猛衝到他面前,眼裡還帶著幾分嗜血的紅。

他只是淡淡的笑著,彎彎的眼角猶如新月,彷彿一切只是幻覺罷了。

嚓…!

藤猛然穿過了程櫪心臟位置。

“你…呃…!”

朱銘神色痛苦,收回手,死死捂住正汩汩往外滲血的位置。

而那處地方,正延伸出一條條瓷人碎裂般的裂縫,愈來愈長……

嘭!

面前的女人如玻璃落地般碎掉了,也帶走了程櫪身上束縛著的藤。

霎時間,這個世界如崩潰般,化作顆顆粒子,周圍景物逐漸消失、重組,幻化成最終那間破敗小屋。

慌亂中,程櫪忙去尋找李相衣,急切的拉住李相衣的手,把人拉向自已。

……

等到場景變換完成,三人出現在小屋內。

許銀榕一臉陰鷙,靠在離窗近的位置,也不出聲,就這麼看著他們。

原來的那面牆上,出現了新的字,用白顏色刻上去的:

恭喜完成支線任務—殺死巫婆

本世界將永久關閉,所有npc將被抹殺。

恭喜通關302號世界。

祝遊戲愉快!

……

這系統還蠻人性化,怕有的人看不見,直接宣讀一遍。

不過…將被抹殺?

程櫪扶住李相衣,轉過臉,驚訝地看著許銀榕。

他不知道許銀榕是怎麼逃離抹殺的,想開口問,卻還是忍住沒說。

窗戶半開著,絲絲細風拂過,將他散落的白髮吹起一縷,扎著的麻花辮早已散落,白髮披在他肩上,倒真像那些救濟世人的天使。

但許銀榕可不是什麼天使。

許是看出了程櫪的欲言又止,他伸手將碎髮別到耳後,抬起白色瞳孔的眸子,語調聽不出喜怒。

“想問我為什麼會活著?…”

“這是個好問題”

許銀榕低頭笑笑,髮絲隨著他的動作向前傾倒,“那林辭為什麼救你們呢?”

“……”

程櫪沒法兒回答。

許銀榕也猜到結果,將手裡一直緊攥著的石塊,拿到眼前仔細端詳。

幾秒鐘後,他看向程櫪,將石塊舉到面前,莞爾一笑。

“你看…這就是那個傻子”

“這是他的手…”

窗外柔和的陽光打在他側臉,男孩笑的明媚,乍一看,笑意比陽光還要燦爛。

那眼底存著的,是悲哀,失去弟弟的痛。

他笑著,兩行清淚落下。

“我們存在的世界…只要有人通關…這裡面的所有東西都會被抹殺…”

許銀榕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臉。

“可我有了自已的思想…林辭也是…我不能讓他死…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我只能多殺人…和那死巫婆做交易…進她的幻境…”

“我…我都不能動手…你…你們一個死亡的條…條件都沒觸發…!”

他到底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終於繃不住,哽咽著衝兩人喊。

“不是你們怎麼那麼難殺?”

本來聽著感到愧疚的程櫪:“……”

哇哦…我們這麼厲害…?

他不知道怎麼接話,直到系統再次發出聲音。

“玩家將會在三秒後返回原世界”

這下好了,不用說話了。

對這兒的最後一眼,是許銀榕抬起頭來,眼眶通紅的看著他們。

“返回成功”

……

這裡的佈局總能讓人安心。

“回來了”

程櫪輕聲說。

李相衣終於慢慢的抬起頭,看了幾眼,聲音有些乾澀。

“呃…回…?”

程櫪應了聲,轉過身,“我給你倒水”

一轉身,卻看到了熟悉的小人。

許銀榕撐坐在床沿,淡漠的瞥了他一眼,隨後不屑的低下頭。

程櫪:“……”

這人怎麼這麼陰魂不散?!

“你怎麼也來這兒了?”程櫪試探著開口。

換來的是許銀榕嘲諷的話,他勾起嘴角,連眼神也沒分給程櫪。

“你管得著?”

李相衣聽見聲音看了他一眼。

程櫪沒心情和許銀榕抬槓,抬腳就要去拿床頭櫃上的水杯,衣角被人拽住。

李相衣上前幾步跟上他,低聲詢問,但似乎不知道怎麼稱呼,“那個…他怎麼在這?”

程櫪拉過李相衣,另一隻手碰上杯壁,沒回答。

許銀榕抬起頭朝後看了一眼。

“還沒好?…我有事要說”

“有事…?”

程櫪都想好了離開房間的藉口,冷不丁一句有事,他有些詫異。

許銀榕右手翻起,一柄帶著銀花相同圖案的匕首靜靜擱在他手心。

許銀榕隨意將匕首往床邊一扔,“遊戲通關獎勵,愛要不要…”

“哈…”

他捂著嘴,很輕的打了個哈欠。

“我困了…”

說著收起腿,整個人坐上床。

他本來也沒穿鞋,聽見沒應答他的,頗有些嗔怪,“我腳不髒…睡你們這兒不介意吧?”

…他還挺自來熟?

程櫪在心裡默默吐槽。

李相衣也不生氣,蹲下在櫃子裡翻著什麼,翻出一瓶安眠藥。

他將小瓶子裝進口袋,扯扯程櫪衣袖,將人朝門口拉。

許銀榕垂下眼簾,藉著餘光看兩人動靜。

直到不遠處傳來門咔噠關上的聲音,他才像卸下所有偽裝,重重撥出一口氣,朝後一仰。

他拉過有些亂的被子,蓋在頭上。

有些悶熱,許銀榕只覺得有些呼吸不過來。

臉上溼漉漉的,是汗吧?

李相衣輕輕關上門,手搭在門把手上,呆呆看著面前的舊木門。

程櫪攬過李相衣肩,“…很晚了,不睡嗎?”

“啊…?”

李相衣忙轉頭,視線落在程櫪身後一塊塊明亮的地面。

說來也怪,李相衣每次回來大都是黑夜。

不過現在看來,大概夜已深了。

李相衣指指對面李庭的房間,“你去那兒睡吧,我睡沙發”

說著還自告奮勇的朝那兒走,被程櫪扯進懷裡。

猝不及防來這麼一下,李相衣重心有些不穩,只能扶住程櫪手臂。

男人的聲音悶悶的,“可今天我想和你睡”

怕人不同意,末了還補上一句。

“就今天”

李相衣有些不知所措,盡力地去推程櫪。

“…下次一定”

圍在李相衣身上的力道少了些許,程櫪垂下眸子,低聲請求,“那你陪我聊聊天?”

李相衣猶豫了一瞬,還是妥協了。

“好”

李庭的房間還是很乾淨,不過幾天沒打掃,灰塵重,窗臺已經沉澱了一層薄薄的灰。

程櫪先行脫了鞋,鑽了進去,將枕頭立起,拍拍身旁的位子。

“小衣這兒…”

李相衣正脫下第二隻鞋,將地上兩雙都碼好,撐著床沿上去。

“…聊什麼呢?”

李相衣將枕頭立起,聽見程櫪在小聲呢喃。

他將被子理好,屈起腿,耐心等待著程櫪的後話。

身下的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沒過多久,李相衣眼前忽而水汽瀰漫。

程櫪嗓音溫柔,“先喝水”

李相衣接過,“謝謝…”

程櫪提醒,“有點燙,慢點喝”

李相衣手指輕蜷了一下。

是有一些燙,不過對李相衣還好,多喝了幾口,總覺得全身都開熱了。

程櫪伸手接過李相衣遞回來的水杯,動了動身子,將水杯放下,縮回李相衣身邊。

李相衣不太自在的動了動身。

察覺到李相衣的動作,程櫪移開了一些距離。

他笑著摸摸鼻子,學著李相衣動作,將頭靠在膝蓋上,“不知道你還記得嗎?”

“記得什麼?”李相衣看向程櫪。

“小時候…”

“六七歲時”

李相衣愣了愣,隨即搖頭,“好多我都忘了”

“也是…”

嘴上這麼說,但程櫪還是有些失望。

李相衣摸了摸脖子,“六七歲時怎麼了?”

程櫪看著李相衣的動作,眼神沒移開半分。

“六七歲時…也是這個地方”

“嗚嗚…哥哥…”

小小的程櫪奔跑著朝李相衣衝去。

李相衣驚訝一瞬,放下手中的箱子,張開手,抱住比自已矮半個頭的程櫪。

程櫪鼻涕滿臉,哭的稀里嘩啦。

李相衣一隻手攬住他,另一隻手在兜裡翻出幾張紙,給程櫪擦臉。

“你怎麼來了?”

“李相衣!不是叫你搬東西嗎?人呢?”

李庭的吼聲自樓上傳來,偶爾還有幾句別人的聲音,大概是什麼,“你別為難孩子”

李相衣應答著,“太重了…等一下”

“這點活都不能做?你幹什麼吃的?”

“我馬上就來”

他說完,將紙塞程序櫪手裡,微微俯身,撫上程櫪有些微紅的臉頰,“我先去搬東西,等下我好嗎?”

程櫪乖乖點頭,哭聲也止住了。

李相衣放心的再次搬起箱子,歪歪斜斜的上了樓。

箱子很重,李相衣沒說謊。

裡面裝的是祝十安生前喜歡的電子琴。

程櫪坐了一會兒,朝門口看去。

李相衣剛好出來,程櫪驚喜的要起身,卻見到李相衣從開啟的貨車後門裡,又搬出了一袋很重的麵粉,一點點拖著上樓。

程櫪想去幫忙。

“哥…”

“寶貝…怎麼在這兒?”

耳畔響起程櫪媽媽的聲音。

程母看看自已兒子,俯身把他抱起。

程櫪卻掙扎起來,一直看向李相衣家的位置。

程母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心下了然。

她抬抬程櫪,笑著同他一齊看向那裡。

“你哥哥不在那兒住了,他們搬家了”

“這次來是送貨的”

“哎喲…”

程母看向程櫪,這才注意到,他脖子上有一條不長,但流了很多血的傷口。

她心疼的抱著程櫪就要回家處理。

程櫪不說話。

進門最後一幕,是李庭和李相衣一起出來,李相衣似乎在找誰,被李庭拉著上了車。

程櫪認字,知道搬家是什麼意思。

只是以後,他還能見到哥哥嗎?

緊攥著的,是那張皺巴巴的紙巾,被手心汗浸溼。

李相衣的臉忽然湊近,他的手在程櫪面前晃來晃去。

“你怎麼了?”

程櫪這才從回憶裡脫離,乾乾的笑笑。

“想起來一些過去的事”

“嗯…可你還沒告訴我”

李相衣收回手,重新靠回去,眼神真摯。

“六七歲怎麼了?”

程櫪突然語塞,好一會兒不說話。

“沒怎麼”

沒得到想要的答覆,李相衣癟癟嘴,看著窗外的黑暗。

夜深星闌。

李相衣也有些困了,正要起身,“那你先睡吧,我走了…”

還沒動,被人攔腰抱住。

程櫪不知怎的,情緒有些激動。

他抱得很緊,惹的李相衣只能微微仰頭。

李相衣不知道為什麼,程櫪突然這麼激動,只好環上他的肩,輕輕拍著。

“怎麼了?”

環在他身上的手逐漸收緊,程櫪聲音低沉。

“我就抱一會兒,就一會兒…”

程櫪的頭貼在李相衣胸口,甚至能聽見清晰的心跳聲,很近很近。

“……”

李相衣沉默,半晌,他手上用力,將程櫪推開一些距離。

李相衣低垂著眉眼,語氣淡淡的,“好好休息”

程櫪鬆開他,李相衣起身,動作很快,程櫪沒來得及伸手挽留,那扇門已經關上了。

關門聲音很輕,在黑暗裡尤為刺耳。

程櫪聽著噠噠的腳步聲遠去,再向下移,李相衣下樓了。

程櫪沒忍住笑出來。

自已這麼招人厭,李相衣還要到沒床的樓下去睡?

他伸手抓住自已換在床邊的大衣。

待會兒又著涼了…

……

街道上很安靜,是無人所居的寂寞感。

李相衣身影隱逸於夜色。

失眠了,藥就在兜裡,但他不想吃。

看看星星也是好的。

可夜空高遠,只有幾個貼圖似的星體,幽幽泛著光。

這又不是現實,連月亮都是假的,看什麼真星星啊。

手腳泛起了細密的疼,指尖不住的顫。

李相衣忽而停下步伐,抬頭望去,不遠處那盞路燈,頑強的閃爍了幾下,還是滅了。

世界好安靜,安靜的像只有他一人。

“我好沒用…”

他眼眶紅紅的,可哭不出來。

李相衣垂下眸子,思考一個問題。

手上多了把熟悉的刀。

“死了是不是…就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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