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毅慵懶地靠在辦公椅上,眼睛直直地盯著放在桌子上的手機。

辦公區靜悄悄的,玻璃隔斷外,人們走路、說話的聲音都很低。他順手點了根菸,起身推開身後的窗戶,秋天的風湧了進來,瞬間包裹住他。他深深地吸了口煙,又長長地吐了出去,窗外,天空湛藍。

與前一天晚上和展鵬一同喝酒時不同,此時連聽兩遍錄音的楊毅格外冷靜。一分多鐘的通話,他幾乎倒背如流,甚而每一個語氣助詞、每一個人說話腔調的變化,他都瞭然於胸。

沒錯兒,這的確是王可的聲音。

當他提出要求時,展鵬只是稍稍猶豫,便把錄音複製給了他。他當然明白,這個舉動對於展鵬意味著什麼。如果說通報案情進展,甚至播放錄音,已然違反了工作紀律,但畢竟口說無憑,沒人能抓住把柄,這種給別人留下證據的事兒,對於他和展鵬這類人來說是大忌,無論是刑警,還是律師,都對此心知肚明。

雖然這多少有些強人所難,違反了楊毅平素的原則,但他實在是太渴望能得到那份錄音了。

這是王可給他留下的唯一的聲音。

這聲音對於楊毅人生的意義,用什麼詞彙來描述都不為過。

有一瞬間楊毅曾想過,他只要留下這聲音,僅僅單純的聲音,哪怕讓他放棄對真相的追究。

楊毅又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展鵬閃著光亮的眼睛,心底對展鵬充滿感激。

這份電話錄音是邱宗輝提供給警方的,展鵬只是描述了大概的過程,並未提及警方對錄音的評價。楊毅對邱宗輝對通話進行錄音的習慣以及提供錄音的時機毫無興趣,他猜想,邱宗輝或多或少發現了警方對他的懷疑,他提供錄音的目的,無非是洗刷自己的嫌疑。無論警方真實的看法是什麼,楊毅懊惱地發現,至少在他自己這裡,邱宗輝達到了目的。

他不再認為,王可最後的命運,還能和邱宗輝有多少關聯。

一條重要的懷疑線索,就這樣斷了,想到對邱宗輝的電話監聽和監視剛剛開始沒幾天,巨大的挫敗感像一座大山壓在了他的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楊毅默默嘆了口氣,驚覺手中的香菸即將燃盡,積攢了長長的一節菸灰,他小心翼翼地走回辦公桌,將香菸在菸灰缸裡掐滅,然後重又點了一支。

短短一分多鐘的通話,隱藏了大量的資訊。

王可生前的時間線,向後推了一大截。

對邱宗輝打來電話,王可並未感到害怕,也並未太過意外,他的語氣始終都是不卑不亢的,之前他們應該沒有打過交道。至於對黃婷婷親暱的稱呼,或許是性情所然,亦或是工作需要。

王可的確是計劃去上海參加比賽,且準備第二天出發,雖說他只是預定了上海的酒店,但京滬高鐵的票很容易就可以買得到,王可沒有提前預定也情有可原。

王可對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一無所知,絲毫未感受到危險的臨近,也可佐證那是個突發事件,抑或意外。

至少在與邱宗輝通話時,王可還未被他人所控制,這從他還可以接聽電話,以及他通話時的語氣都可以看出端倪。

通話時,王可是在一部車裡,王可自己不會開車,他當時一定是和其他人在一起。

那個人,或者那幾個人是誰?除了計程車司機或者網約車司機,他或者他們,與王可又是什麼關係?他們與王可最後的命運,有什麼關聯?

楊毅回想起前一年王可準備比賽的時光,對詳細的情形他不是太瞭解,只知道王可要增脂和補充水分,喝了大量含鹽的水。按說他即將參加比賽,除了鍛鍊就該是靜養,不該安排什麼其它的事情,可他卻偏偏在臨出發的前一天放棄休息和準備工作出去了。出現這樣的情形,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於王可而言,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需要見一個很重要的人。

那會是什麼事兒?他又要見什麼人?

和王可共同生活了五個年頭,楊毅自忖對他還算了解。王可是個簡單而又規律的人,每日幾乎就是兩點一線,正是這種簡單,才令楊毅感覺到生活的安逸和舒服,他也得以簡單地維持兩人的感情世界。王可父親患病的事兒,王可對他守口如瓶,是大寶前不久剛剛告訴他的,除此之外,他還能有什麼別的煩心事兒嗎?

思忖良久,楊毅猛拍自己的額頭,他竟然忘了自己的失蹤給王可造成的傷害和衝擊。

你的確是傷了他,楊毅對自己說。

王可要見的人,與自己的失蹤有關嗎?據大寶說,王可都曾想放棄比賽,想象著王可的彷徨與無助,楊毅的心隱隱作痛,幾乎無法呼吸。

抽完煙,楊毅的思緒又回到了與展鵬相對的夜晚。

驀然聽到王可的聲音,楊毅心潮澎湃,最初的震驚過後,條件反射般,那兩聲短促的喇叭聲在他的腦海中一遍遍炸響。

王可是同其他人一同呆在車裡。

這個,或這些已知的與王可在一起的人,具有最大的嫌疑。

楊毅忽然睜開眼,眼中精光四射,“你聽,有喇叭聲。”

“喇叭聲?”展鵬莫名地皺了皺眉。

“我就說過,王可不會自己飛到鄰區,打電話的時候,他就在車裡。”楊毅驀地看向展鵬,“我不是讓你查過交通監控嘛,沒什麼發現?”

展鵬怔怔地望著楊毅,什麼也沒有說。

“我問你呢,你到底查沒查啊?”情急之下,楊毅的聲音也提高了八度。

“我查了啊。”展鵬像是剛回過神來,依舊看著楊毅。

“那就什麼也沒查出來?”

展鵬搖搖頭。

“現在攝像頭清晰度都挺高的,怎麼會查不到?”

“我親自帶人查的,高速和國道的監控全查遍了,”展鵬喃喃道,“你還不相信我?”

“我——”看著展鵬略顯委屈的神情,楊毅忽然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展鵬已經為他做了太多的事兒,有些都有違紀的風險,他怎麼還能奢望更多呢?“對不住啊,展哥。”楊毅小聲說道。

展鵬輕輕嘆了口氣,瞥了楊毅一眼,說道,“咱倆還說這見外的話幹嘛?”

楊毅感激地點點頭,點了兩支菸,遞給展鵬一支。

展鵬接過煙,抽了一口,皺了皺眉,“我還真沒太注意到喇叭聲,你知道,當時在隊裡挺亂的,我還得注意邱宗輝的表情。”

“我理解,剛才是我太沖動了。”楊毅懊惱地說。

“你說是不是當時王可他們還在市內呢?”

楊毅心中一愣,隨即緩緩點頭,“也可能吧。”

“那可真是大海撈針了。”展鵬無奈地咧了咧嘴。

楊毅當然明白展鵬的意思,心中滿是失落。

“喇叭聲,監控”,“喇叭聲,監控”,坐在辦公室的楊毅輕輕重複著,忽然,一道亮光閃過他的腦海,他忙抓起電話,找到展鵬的號碼,撥了出去。

楊毅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展鵬正指揮著張文峰在路邊停車,見到螢幕上閃現的楊毅的名字,展鵬一陣緊張,鈴聲響過兩遍之後,展鵬按下紅色的拒接鍵。

“誰的電話啊,怎麼不接啊?”張文峰拔下車鑰匙,狐疑地看向展鵬。

“沒事兒,一會兒再回吧。”

展鵬開啟車門,下了車,走到一棵樹下,回撥楊毅的電話。張文峰也下了車,看了看展鵬,識趣地站在車的另一側,沒有跟過來。

“怎麼了,楊毅?”電話一接通,展鵬問。

“展哥,你說能不能透過喇叭聲,判斷出汽車品牌或者車型啊?如果能的話,那不就可以大大縮小偵查範圍嗎?”

展鵬心底泛出苦笑,他略微沉吟,回答道,“我們上午已經討論過這件事兒,原理上可行,但實現上難度太大,基本否了。”

“這樣啊,那你忙吧。”

街對面的咖啡館裡,王偉正坐在窗邊,打量著展鵬和張文峰,看看四下無人注意他,他拿起手機,拍了一張兩個人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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