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兩個昔日的同窗好友,如今的死黨,楊毅的心底湧出一陣暖意,想到自已隱隱的那個想法,他又徒增傷感,眼角不由得溼潤了。

“我擦,就這點兒事兒,你也不用感激涕零吧。”陳克依舊端著酒杯,嘴角上揚。

“有嗎?我看看。”鄭川向前湊了湊,誇張地吸了口涼氣,說道,“別說,眼睛還真有點兒紅了。”

“淨扯,我就是剛才酒喝得急了。”楊毅忙擦擦眼角,端起酒杯掩飾道,“這段兒日子我一直沒顧上所裡,辛苦你們倆了,來,這杯敬你們。”

“嗬,說得好像以前就顧過所裡似的。”陳克撇了撇嘴。

“你別這麼說楊毅,咱們三個還分什麼你我。”鄭川衝著陳克使了個眼色,轉頭對楊毅說,“你這陣兒最大的任務就是把自已調整好,所裡那些事兒你不用惦記。來,咱仨把這杯酒乾了,我告訴你一個喜訊。”

“喜訊?”楊毅白了白鄭川,狐疑地和兩個人碰了杯。

鄭川喝完酒,放下杯子,發了圈煙,扭頭看看關閉的拉門,故作神秘地說,“我接了個案子,如果打贏了,明年咱們什麼都不用做,就剩在家裡數錢了。”

“什麼案子,還有這種好事兒?”楊毅眨了眨眼。

“一個建安糾紛的案子,咱們接的是風險代理。”陳克顯然也瞭解底細。

“風險代理?”楊毅問。

“嗯,風險代理,”鄭川不無得意,“標的額接近七千萬,咱們的代理費是百分之五十。”

“代理費那麼高?案子不好打吧?”楊毅臉現憂色。

“的確不好打,不過已經四次開庭了,前邊的障礙已經被我們掃得差不多了。”

“開了四次庭?我怎麼不知道這個案子?”楊毅雙眉微蹙。

“你這一段不是有事兒嘛,我們就沒給你添亂,”鄭川吁了口氣,“再說,剛開始,我們也沒什麼把握,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想著如果不成,反正也就損失點兒時間,還有差旅費。”

“看你這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怎麼著,勝利在望?”楊毅揶揄道。

“曙光在前頭——”鄭川唱了出來,笑道,“這案子,難點就在於當初沒簽合同,不過工程在。前幾次開庭,對方的代理律師緊咬合同不吐口,也不同意進行現場勘驗。幸虧委託方當年留了個心眼,進場前讓對方出具了實施通知書,對方不敢輕易否認事實存在,只能推脫工程沒有驗收完工,也沒有正常使用。”

“七千萬的標的,也不算個小數字,當初怎麼不籤合同?”楊毅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嗨,兩邊都是國企,原來還是長期合作關係。”鄭川解釋道。

“怪不得,”楊毅咧了咧嘴,問道,“既然是長期合作關係,怎麼又鬧得這麼僵?”

“對方被兼併收購了,原來的負責人也被清出去了,新的資方一看工程沒簽合同,有漏洞,就不痛快了。”鄭川解釋道。

“七千萬,都是墊資做的?”楊毅問。

“是,都是委託方墊資的,”鄭川點點頭,“我們這些日子可是累壞了,蒐集了所有的間接證據,組成了完整的證據鏈,前天開庭,我們還帶了四個證人,對方終於被迫同意入場勘驗了。”

“哦,你出差就是為這事兒啊。”楊毅恍然大悟,他明白,雖然鄭川輕描淡寫,但其間過程肯定波折不斷,不禁更感汗顏。他給杯中滿了酒,率先過了電,說道,“果真如此,那就真是可喜可賀了,我更得敬你們了。”

“敬什麼敬?不過高興是真的,來,咱們幹。”鄭川笑著說。

三個人又幹了杯酒。

“如果一切順利,我想,再開兩三次庭,這案子就能結了。”鄭川吐出一口煙。

“也別太過想當然,”楊毅皺了皺眉,提醒道,“老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這案子就算勝訴,執行也未必順當。”

“這個道理都明白,不過這筆錢對雙方都談不上傷筋動骨,所以咱們還是有機會的。”

“但願吧。”楊毅點點頭。

“正好,今天咱們仨都在,我就想和你們商量一下。”鄭川打量著兩個好友,說道,“我想,假如一切順當,明年咱們收了那筆錢,咱們再招幾個律師,擴大一下規模,壯壯門面。”

楊毅和陳克聞言對視一眼,都沒說什麼。

“楊毅,我知道你不願碰民事和經濟,也不屑做非訴,到時你還是主攻刑事,再帶出一兩個律師來。”

楊毅心念一動,這幾天盤桓在腦中的模糊想法終於清晰起來,他看看鄭川,又看看陳克,嘆了口氣說道,“聽你提起這個,我還有件事兒想和你們說。”

“你說。”鄭川和陳克不約而同地看向楊毅。

“我打算,”楊毅遲疑著,“辦完手頭的案子,就撤了。”

“撤了?撤了是什麼意思?”鄭川詫異地盯著楊毅。

“我——”楊毅搖搖頭,“我打算離開律所,你們倆接著幹吧。”

“離開律所?你想幹什麼?”鄭川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我也沒想好,”楊毅輕輕笑了笑,“也許先歇一段兒吧。”

“別鬧,”陳克猛地一拍桌子,“楊毅,你說你學的是法律,這十來年乾的也是法律,除了法律,你還能幹什麼?”

“我和你們不一樣,”楊毅淡淡地說,“我家在北京,在這個地界兒,我餓不死。”

“楊毅,你到底是什麼想的?”鄭川斜睨著楊毅,滿臉不悅,“咱們可是兄弟,你怎麼還能想著散夥呢?”

“正因為咱們是兄弟,”楊毅苦笑,擺擺手制止住急欲插話的陳克,“你們聽我說。自從進了看守所,我想了很多。就說咱們這個所吧,基本都是你們兩個在創收,我一直都沒掙多少錢,你們每年和我都是均分,我受之有愧,再捆在一起,我會越來越拖累你們。”

“你說什麼呢?”鄭川一激動,揮手碰倒了酒壺,他不管不顧地接著說,“你主攻刑事,那是咱們的分工,雖說攥的錢不多,但你給所裡賺了名聲,現在在同行裡問問,誰不知道你楊大律師?誰不知道咱們所?這就是你的功勞,不信你問克兒。”

“就是,就是。”陳克忙點頭稱是。

“再說,咱們三個裡你最聰明,就數你鬼點子多,我們辦的案子,哪一件你沒出過主意?我們掙的所有錢,哪一筆你沒出過力?”

楊毅長長地吁了口氣,說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親兄弟也得明算賬。現在不比咱們仨還是光棍的時候,你們倆都有了家,家庭比兄弟情重要,長此以往,假如真有哪一天分贓不均,家屬區有了反映,弄不好咱們連兄弟都做不成。”

“怎麼會?老婆也從來不管我們的事兒啊。”鄭川瞪著楊毅,皺了皺眉問道,“楊毅,你該不是因為我們沒怎麼過問你的事兒,心裡怪我們哥倆吧?”

“絕對沒有。”楊毅矢口否認。

“楊毅,你知道咱們都是做律師的,都有邊界意識。”鄭川語重心長,“這還不像你進看守所那次,我們怎麼問都沒毛病。牽扯到你的感情,還是那種特殊的感情,那純粹是你個人的隱私,我和克兒商量過好幾次,我們不方便多問。你要是因為——”

“你們兩個別放屁,我說了,我絕對沒有怪過你們倆,我是什麼人,你們還不知道?”楊毅打斷鄭川,嘆了口氣,“我剛才說的,真的是心裡話,我寧願咱們永遠是好兄弟。而且——”

“而且什麼?”陳克緊緊盯著楊毅。

楊毅頓了頓,目光在兩個人的臉上逡巡,苦笑道,“剛才的只是其一。你們倆也都知道,自從上了大三,我法律理想就沒了,現在細想想,這些年我都是渾渾噩噩過來的。”

“你那些想法我們都清楚,誰不是那麼過來的?”鄭川瞥了瞥楊毅,“你不能否認,這些年法治是進步的。”

“沒錯兒,法治是進步的,但——”楊毅指了指自已的腦袋,“但這兒的理想沒了,你們知道沒了理想是什麼滋味兒嗎?”

“我看你就是太理想主義了,”陳克吁了口氣,“楊毅,你都三十多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也許吧,但沒辦法,我改不了。”楊毅搖搖頭,“上學的時候,短漢一再教咱們,要堅持程序正義,這些年來,我也一直這樣身體力行。但經過這麼多年,尤其是今年我這兩個事兒,我發現,程序正義未必就會帶來結果正義。你們說,我這兩個案子,哪一個會有結果正義?別人的案子,也許咱們理解不深,但自已的案子,絕對感同身受。我累了,實在是累了,不想再掙扎了。”

這個理由實難寬慰,鄭川和陳克相顧無言。

“實不相瞞,這幾天,關於展鵬,我也想了很多。”楊毅續了根菸,“展鵬丟了他喜愛的刑警工作,假如我再繼續做律師,好像對他也不太公平。”

“你這才是放屁,你這就是婦人之仁。”陳克一臉不平,“展鵬脫了警服,那完全就是咎由自取,你們有什麼可比性,談什麼公平不公平?”

“如果沒有我,他的下場也許不會這麼慘。”楊毅悽然一笑,抽了口煙,抬眼看向鄭川,“川子,我說的都是心裡話,咱們是兄弟,我什麼都不會瞞你們的。”

見陳克還要開口,鄭川忙擺擺手,說道,“楊毅,咱們中間歷來數你有主見,你說了這麼多,我也不想再廢話。我看你這幾天情緒不穩,我就勸你一句,這世上沒後悔藥,你慎重地考慮考慮,別急著做決定,反正離開庭還有幾個月,等審判完再說,好不好?”

楊毅注視著鄭川,嚥了口唾液,緩緩點頭,說道,“也行。”

那個下午,三個人都喝多了。踉蹌著走在冬日傍晚的寒風中,楊毅不時喃喃道,“我坑了展鵬,我坑了展鵬。”在楊毅身旁架著他的鄭川和陳克一遍又一遍聽到他的妄語,心頭都湧出一股愁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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