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漸漸消散,大地籠罩在昏暗中。
楊毅木然地坐在河岸下的石頭上,視線在茂密蘆葦叢的間隙中,尋找著那絲光亮。微風襲來,葦叢輕輕搖擺,餘暉忽而出現,忽而又被暗黑色的葦牆遮擋。楊毅執拗地盯著那個方向,盯著那片悄然暗淡的光亮。
相同的季節,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點。
冥冥中,這一切就似天意。楊毅淡淡嘆了口氣,思緒回到四年前。
王可拉著楊毅,走到葦叢前。
“我還以為你要到景區呢,大老遠跑這兒幹嘛來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楊毅埋怨著。
“這兒不好嗎?”王可轉頭問。
“哪兒好啊?荒郊野嶺的。”
“你看,”王可指著眼前的一片蘆葦,“長得多茂密啊。”
“這不就是野草嘛,哪兒的河邊沒有?有啥稀奇的。”楊毅不以為然。
“大哥,這叫蘆葦,不是野草。”王可鄙夷地看著他,“全北京你找找,哪兒比這兒的蘆葦更密?”
“這叫蘆葦啊,我還真不知道。”楊毅略感窘迫,但隨即說道,“這玩意密不密能怎麼的,又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
王可不理他,徑自走向石頭。
“不對啊,你怎麼知道這是全北京最密的地兒呢?”楊毅追上王可,“這又不是什麼有名的景點,你咋知道的?”
“偶然發現的唄。”王可邊走邊說。
“你又沒有車,怎麼能發現這個地方?你和誰一起來的,老實交代。”
王可在石頭上坐下,側過頭,淡淡輕輕一笑,說道,“你坐過來。”
楊毅走過去,在王可身邊坐下,嘴裡咧咧著,“我問你話呢。”
“我不告訴你,”王可看著楊毅,見他要伸手,忙喝到,“別鬧。”然後他看向蘆葦叢,問道,“你說漂亮不漂亮?”
楊毅望過去,蘆葦折射著太陽最後的光芒,在微風中輕輕搖擺,天邊的餘暉在蘆葦的縫隙中若隱若現。從這個視角望過去,無論是色彩,還是意境,都很別緻,的確是一幅很美的圖畫,但他還是嘴硬道,“這有什麼漂亮的。”
王可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說,“我小時候,就經常這麼看。”
“你小時候?”
“對啊,”王可笑了笑,“我家就是葦場的。”
“我哪兒知道,你又沒和我說過。”
“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嗎?晚嗎?”王可瞥了楊毅一眼,又轉回頭,看向天邊的那片光亮。“我們家那邊的蘆葦,比這兒大多了,一眼都望不到邊。我沒事兒就老坐在葦叢裡發呆,想著有一天自己能跳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這不是出來了嗎?”
“可這一出來啊,才發現我的心根本離不開那兒。”
“想家了啊?”楊毅的聲音變得溫柔。
“哎,我心裡難受的時候,就想著到這兒來坐一坐。”
楊毅輕輕攥住他的手,輕聲說道,“你現在不是有我了嘛,往後再想家,再心裡不痛快,我陪你來。”
兩人肩並肩,手攥在一起,看著葦叢縫隙中的夕陽。楊毅忽然想起學生時代川子曾說過的一句話:兩個相愛的人勿需凝望彼此,只需尋找一片相同的光亮。
“我給你唱首歌吧。”楊毅輕輕說。
“唱吧。”
楊毅輕聲唱起來: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好聽嗎?”楊毅問。
“好聽。”
“光歌好聽啊?”
王可望著楊毅,忍著笑,“唱的也好聽,這回行了吧?”
楊毅把頭靠向王可,繼續唱道:
我願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
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卻見依稀彷彿,她在水的中央。
我願逆流而上,與她輕言細語,無奈前有險灘,道路曲折無已。
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足跡,卻見彷彿依稀,她在水中佇立。
“像咱們嗎?”
“嗯。”王可輕哼。
“嗯你個頭啊。”楊毅猛地推了王可一把,把王可嚇了一跳。
“怎麼了?”
楊毅笑著摟住他,“我可不許你在水一方,看得見摸不著,撓我癢癢啊?”
王可笑了。
“記住,我要你緊緊貼在我身邊,要是非得在什麼一方,也得是在我一方。”
“這是什麼歌啊,確實挺好聽的。”王可真會煞風景。
楊毅詫異地看著他,問道,“你不聽鄧麗君的歌啊?”
“我幹嘛非得聽她的歌啊?”王可滿不在乎。
“這是鄧麗君的《在水一方》,鄧麗君你總該知道吧?”
“知道,知道。”王可不耐煩地說。
“哎,真是枉費我一片苦心啊。”楊毅感嘆道。
“又怎麼了?”王可好笑地看著他。
“你知道這歌詞從哪兒來的嗎?”
“不知道啊。”
“那你聽著,我再給你背首詩。”
王可輕笑點頭,“你背,你背。”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這是楊毅最喜歡的情詩,他一字不拉地背了出來。看著王可不解的目光,他大概解釋了一遍。
“哦,你說那歌詞是抄這個的啊。”
“就是,這首詩可是《詩經》裡最好的情詩了。”
“那不應該是關關雎鳩嗎?”
“我去,我怎麼就攤上你這麼一個傢伙,既沒文化,又沒品位。”楊毅扯著王可的臉頰,“你知道我為啥又是唱歌、又是背詩的不?”
“為啥?”
“蒹葭就是蘆葦啊。”
“蒹葭就是蘆葦?”王可的眼中閃著光亮,“你告訴我那兩個字怎麼寫。”
楊毅扯過王可的手,在他的手心裡一筆一劃地寫,寫完問他,“記住了。”
王可比劃著,說道,“記住了。”
楊毅摟住王可,柔聲道,“看來咱倆真是老天註定的,這麼多年,我總算找到我的伊人了。往後你就是我的小蒹葭,記住沒?”
憶及往事,楊毅的心底淡淡地疼。他點著煙,再次看向那片光亮,恍惚中,彷彿在蘆葦叢中看到了王可那模糊的笑臉,他睜大眼睛,才發覺又是夢一場。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的眼中噙滿淚水。
他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撥打一個號碼,電話一接通,他喊了聲,“展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