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週五，星城灰濛濛的天空依舊壓在人們的頭頂，一眼望去，只有厚重又濃稠的雲層。
我混雜在上學的人群中，看著他們走進教學樓的場景，自己彷彿也回到了當年。
街口的紅燈亮了，我的對面不一會兒就出現了星城二高和二高附中的學生人群。看著他們疲憊的神色，我也不禁回想起曾經那段起早貪黑的時光。雖然確實很累，可是大家都幹勁十足。在那種氛圍裡，就連我也少有的對自己的未來抱起了期待。
那麼，那個失去了妹妹的人，現在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呢？他還有自信去迎接即將到來的未來嗎？在他的前方還會有那條屬於自己的光輝之路嗎？
自己相依為命的妹妹為了不耽誤自己的前程而選擇獨自承擔所有的痛苦，在自己面前裝作安然無恙而“自私”的自己卻絲毫沒有察覺到異常。
他應該在記恨這樣麻木遲鈍的自己。
“陳——老闆，一直愣神是在想什麼呢。”
聲音和它的主人一樣的吊兒郎當。
“這不是我們星城手眼通天的萬事通嘛，許久不見，有何貴幹呢？”
“哈？不是你讓我來的嗎？”
“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好好的氣氛被你毀掉了。哎呀，說回正事，我要的東西都帶來了沒？”
“帶來了，很純哦。”他佝僂起身體拍了拍手裡的皮包，那樣子活像遊戲里正在作法的薩滿。
“不要用這種很讓人懷疑的說法啦。”
“那個被淹死的姑娘，她家的基本情況都幫你整理好了，還真是厄運專找苦命人吶。還有你指定的那幾戶人家，他們的資料也一併放裡面了。喏，陪一根？”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會抽，哦？這次又是純手寫的啊。”
“做情報的當然要謹慎，純手寫的安全，我心裡踏實。我不像你們這群依賴網路和科技的人，我是活在未來，名為‘過去’的幽靈。”
“幽靈……”
“你怎麼突然對這件事這麼感興趣了？他們家不像是請得起你的樣子，警察也不至於會找你幫忙啊。”
“唔，一時很難和你解釋清楚。不過阿曾，要是你被霸凌了，你會去反抗他們嗎？”
“嚯，你這個問題好歹毒。”
“回答我啦。”
“會的哦，要是被欺負了還不反抗，這種人不是太軟弱就是太善良。”
“太好了，聽到你的回答我就安心了。”
“我們這些書讀得少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搞校園霸凌的畜生們，就該被嚴懲。最好是問都不問，也別去法庭審這審那的了，抓到就是嚴懲，咱覺得再怎麼樣也得讓他們也體驗到被他們欺負的人是怎麼樣的感受吧，不然長不了記性，以後還犯。”
“就算是判死刑了也一樣不會長記性的，向來都是如此。到頭來還是受害者的家庭承擔所有的痛苦，霸凌者們呢，到頭來不過是轉學，改名，然後像是無事發生的一樣開始新的生活……徹底忘記被霸凌者遭受的痛苦，繼續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哎，咱可不像你瞭解得那樣深入，我們這些人光是過好日子就心滿意足了。那麼陳安陽老闆，是不是該把錢結一下呢？咱還有事情要做，可沒多少功夫在這兒陪你傷感。這些情報加起來一共3000，不支援線上支付。”
“嗯？昨天說的不是這個價錢啊。你小子又坐地起價。那個，我現在身上沒那麼多錢，能不能先欠著，分期還你。”
“那要多付2％的利息。”
“不算利息。”
“％得了，各退一步咯。”
“不算利息！”
“老闆啊，咱都是要過日子的嘛……哎，誰讓你是咱的救命恩人。那件事真是夠你在我這裡好說話一輩子了。只不過，陳老闆，那對兄妹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引火燒身。”
我坐在櫃檯前的高腳凳上，漫無目的地攪動著哈密瓜蘇打裡面的冰塊，漸漸出了神。
剛才回家發現劉丫頭趴在大餐桌上睡著了，手邊還放著她那臺被貼滿了花花綠綠貼紙的膝上型電腦。
我沒忍心拍醒她，她這樣子一看就知道和我一樣忙活了一晚上。
這姑娘本來就長得惹人喜歡，現在看她趴在桌上的睡顏，發現她平時非常柔和的眼角有些泛紅，似乎帶著一抹憂鬱。
這樣的事情，無論是誰遇上了，都會為當事人感到傷心吧。
在看完“情報販子”還有劉曉涵和我一起整理出來的資料之後，我的內心也久久不能平靜。
各位讀者朋友，請讓我們先暫時把時間退回到7年前，也就是2068年。
那一年的3月22日晚上七點，星城人民醫院的一名值班護士結束了一天的辛苦工作準備下班。
那天和今天的天氣一樣陰沉。但護士還是和往常一樣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附近的超市買好了當天晚上要吃的菜。
就在她站上公交車站臺上等車時，街對面一輛正處於自動駕駛狀態的汽車突然失控，車子在瞬間調轉車頭後直接提升到了最高速，撞向了這邊的公交站臺。
所有人都沒來得及躲閃，因為災難來得實在是太過突然。站臺上的人們上一秒還在談天說笑，下一秒就要直面衝撞而來的汽車……
事故調查發現車載AI並沒有失控，那車子為什麼會突然轉向，這個謎到現在也沒有被解開。
最終站臺上的四人——那名護士，一對情侶以及一位老婦人，全都命喪當場。
眼前是被白布蓋著的媽媽，旁邊坐著不停抽菸的爸爸，身後圍著的是家裡幾位早已泣不成聲的老人。
剛上五年級的洪毅牽著還在讀幼兒園的洪蕊的手，頹然又木訥地站在一旁。
還沒有發覺親人離世的妹妹正好奇地打量著周遭的人們。
平日裡總是對著自己笑的爺爺奶奶還有外公外婆為什麼要像自己不高興的時候那樣哭呢？
平時怕惹媽媽生氣所以躲起來悄悄抽菸的爸爸為什麼今天會當著媽媽的面一直抽呢？
為什麼媽媽要躺在那塊看著就冰涼的鐵板床上睡覺呢？是被誰欺負了嗎？媽媽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呢？
先一步意識到媽媽已經不在的洪毅看著懵懂無知的妹妹，他實在沒有辦法將那句冰冷的“我們沒有媽媽了”說出口。
這是兄妹二人第一次接觸到親人的死亡。
作為哥哥的洪毅在那晚上好像明白了什麼，但是自己說不上來，只是一種強烈的念頭在告訴自己從今以後一定要保護好妹妹。
事實證明，他確實做到了。
可能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哭過一次。
……
“這是最後一次看媽媽了，你們一定要好好再看看她哦，要把她的樣子記住。”
父親站在自己的身旁，抱著年幼的妹妹。
發現媽媽要被送進眼前那個奇怪的大鐵爐裡面，以為媽媽不要自己的妹妹在爸爸的懷裡掙扎，拍打著，試圖穿過面前那堵厚重的玻璃，嘴裡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媽媽”。
洪毅只是緊皺著眉頭死死地盯著媽媽的臉，想要把她的樣子烙印在自己的腦海裡，這是當時的他能想到的可以使自己永遠也不會忘記媽媽的辦法了。
……
在安葬好妻子後，作為頂樑柱的父親很快就重新振作了起來，為了更好地補貼家用，他比以前更加努力地跑車。
父親沒日沒夜的在外奔波生計，家裡的老人們又老病纏身，兄妹二人自然就成為了彼此僅剩的依靠。
他們是堅強的，哥哥一邊學習一邊照顧著妹妹的日常生活。隨著年齡的增長，妹妹也主動承擔起了家裡的家務。
親人的離世是一把和緩的刀，它會在今後的歲月裡不斷使活著的人回想起當初的悲傷。
在對亡妻，對母親的思念中，雖然時有陣痛，但好在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直到這年，哥哥升入了高三，妹妹也順利進入了初中。洪蕊在自己的日記裡說過，她不想成為哥哥的負擔，所以才堅持選擇了住校，這是她在記事以來唯一一次任性。
“你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已經看了好幾遍這本日記，結果還是也沒有頭緒嗎？”
“沒有呢。我今天去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調查，還找阿曾和劉丫頭幫我把那些只要是和她有關的東西都整理了出來。可就算是瞭解到了這種程度，還是不知道她究竟找我要幹什麼。”
我究竟能為她做些什麼？真不像我啊，要是在以前，我早就把這件事拋之腦後了吧。現在對這件事這麼在意，難道和我在初中時候的相同遭遇脫不開關係？
“來杯咖啡？”
“好哦，喝了你的咖啡說不定就可以靈光乍現。”
“那還真是我的榮幸呢。哎，不管在什麼時代，學生們的日子都不好過呀。”
“深有同感。我讀書高中的時候，我爺爺就老跟我說什麼我們遇到的問題和他們讀書那會兒遇到的問題差不多，基本上都是成績一直提不上去、家裡給的壓力太大、競爭太激烈、學校和專業不會選這些。”我掰著手指數著。
“都是‘很有學生範’的問題呢。”
“哈哈，劉丫頭就沒有這些焦慮。她說她高中讀了一年就輟學回家了。但是她怎麼說也是行長家的千金，未來應該不愁吧，不然也不會閒到找我麻煩。”
“那個叫洪毅的學生以後就不容易了。”
“我今天去二高的時候也在想，他肯定不好受吧，一輩子都要活在對妹妹的愧疚裡。他肯定恨死這樣沒有本事的自己了。”
“你是這樣想的嗎？我倒是想到了別的。比如為了復仇而走上自我毀滅什麼的。應該不可能吧，一個單槍匹馬的學生可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去報復他們所有人。就當是我瞎猜了。”
“復……仇……媽的，我真笨，我怎麼沒想到是這些。如果是和我相依為命的妹妹被逼到自殺，那我這個哥哥但凡有一點骨氣，不對，但凡有一點責任心，都不會甘心眼睜睜看著那群施暴者繼續逍遙快活，我怎麼可能忍氣吞聲地苟活下去呢。等等，難道……洪蕊她是想……”
我倒吸一口涼氣，全身激動到顫抖，迅速翻開日記缺掉的那幾頁。
我用手指仔仔細細地在上面撫摸起來。我又把它舉過頭頂，放在亮度最高的那盞吊燈下面仔細觀察。
在燈光的照射下，那最後一頁紙空白的地方依稀可見一道又一道白色的細小“條紋”。
那是在書寫上一頁時，筆尖透過紙面壓在下一頁上面留下的痕跡。
我趕緊衝回房間，拿出一根鉛筆，回來後輕輕地用它將9號的那頁紙全部塗黑。
我捂住嘴，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任由眼淚如何從眼眶決堤，也緊緊地盯著上面。
一切都恍如隔世。
在本子的正中間，上面模模糊糊的能看出這樣的一段話：不論是誰都好，求求你救救我的哥哥。
“我小學上課的時候經常這樣玩。被撕掉的那幾頁紙究竟寫了什麼我們恐怕永遠也不會知道了，但是9號之前的……老王，這應該是洪蕊前一天下定決心要自殺之後寫下的遺書吧，真是善良啊，就算是要死了，也還牽掛著自己的哥哥。既然……既然放心不下他，那你……你……”
我平日裡很少發火，因為發火不光解決不了問題，還會讓自己很累，但是今天，望著上面的內容，我莫名的覺得火大。
本應當在第一時間接收到這個訊息的我，卻因為自己的傲慢和遲鈍白白浪費了這麼多寶貴的時間。
一杯咖啡端到了我的面前。
“為了自己珍惜的一切，她表現得比誰都堅強，更比誰都勇敢。為什麼她寧可自己去獨自面對霸凌，也堅決不在家人面前表露出一絲傷感。她真的很懂事，懂事到不願意因為自己的事情害哥哥今後的人生被毀掉。
“現在作為哥哥的洪毅恐怕已經開始籌劃他的復仇計劃了，但他根本就沒有在考慮復仇之後的事情。他會想當然地以為大仇得報自己就會心安理得。哪怕結局是自己進了監獄從此葬送了前程也無所謂。
“可是這樣不就踐踏了洪蕊的關心和愛了嗎？這樣不就讓洪蕊的死毫無意義了嗎？一個人自以為是地去做蠢事，事後又自說自話地覺得人生無悔，這不是妹妹希望看到的。
“逝者從來不希望勝者沉溺在自己離去的悲傷中，不要把妹妹為哥哥做出的犧牲化為一灘泡影，因為這樣我們都成為了讓洪蕊又一次傷心的從犯。她希望你做的是讓洪毅從仇恨和愧疚的‘必然結局’中解脫出來。
“陳安陽，為了不讓她所做的一切白費，為了逝者得以安息，你有覺悟守護好洪蕊用她的生命交換的未來嗎？”
我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洪蕊女士，你的委託，我接下了。”
這杯咖啡，就算是委託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