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音吾聽著陸灝威嚇之言,胸口的氣息堵在喉間,進不得退不下,只餘一雙通紅的眼睛泛著淚花。她試圖求助:“阿父……”

陸義竟然什麼話都沒有。

一家之主都只能怒目而視,曾為侍婢歌姬的曲氏自是沒有資格阻攔。陸行之臉色也不太好,他想不明白為何兄長要這般與父親說話。幾人神色不一,皆是沉默。

看來陸義是管不住這個嫡子的,即便兒子在祠堂前殺人,抑或將陸姩帶走,他都未顯露出一個父親該有的決斷與威嚴。

陸音吾頓覺無望,只得嗚咽。

***

那夜,陸姩搬到了棠雪院中住下。

她提著燈籠走在玉石鋪就的小路上,穿過莊重氣派的屋宇,順著通幽曲徑來到百卉含英之處,那裡有一座建於湖畔的閣樓,陸灝便在此處。

陸灝居於樓上,隔著紗曼遠遠便看見那一點星火朝這個方向而來,他放下手中的酒盞,斂了斂漆黑的眸。

卿沉就侯在旁側,正將手中的一張牛皮圖捲起。他說道:“今日之事擾了小侯爺心神,往後我定會看牢些,絕不讓他們欺負了翁主。”

“你有你的事要做。”陸灝抬臂攏袖,取過酒杓將盞中添滿,憑欄眺望遠處,“莫要耽誤了。”

“您放心,我已將他們安置在長安近郊,只待淵令一出,便可行事。”

“飛信傳於大父,上巳日我若失敗,讓他不必顧及我,依照計劃行事。”

“諾。”

“還有,”陸灝看向卿沉,神色鄭重,“關鍵時刻,保護她。”

卿沉即便心中不忍依然唯命是聽,此時他也看到樓下那點星火越來越近,故而將手中之物放置案旁,適時抱拳退下。

***

陸姩在閣樓下與卿沉相遇,後者見禮:“翁主。”

“阿兄休息了嗎?”

“還未,翁主上去吧。”

卿沉接過陸姩手中的燈籠,看著陸姩上樓時他突然說道:“翁主,今夜還是莫要說讓小侯爺不開心的話。”

陸姩點點頭。

閣樓之上是讀書安歇兼用之地,裡面有千百卷珍貴書籍,裹緞纏金,豎閣歸置。臥榻之處佈置樸素,薄被涼枕,輕紗羅帷。一切都是將將好。

陸姩看到微風捲起的紗幔之下,那個皎如日星的男子正孤單地飲著酒。

她輕聲喚了句:“阿兄。”

陸灝抬眸看了過來,口中辛辣的滋味正在回甘,他淺淺一笑:“嗯。”

陸姩走了過去,於陸灝身側跪坐。她摸了摸腳下的軟榻,隨後又環顧四周,看著欄處輕動的紗幔問道:“這裡晚上冷嗎?”

“不冷。”陸灝答了她的話,又問,“你冷嗎?”

“我不冷。”陸姩說話時,陸灝端起酒盞一飲而下,一滴晶瑩剔透的水珠落於他的唇上,他抿了抿,雙唇變得緋紅。

陸灝發現她追尋的目光,遂而問:“怎麼了?”

“阿兄喝的可是長安盛名的霜林醉?”

“正是。”

“好喝嗎?”

陸灝眸中湧動著溫熱的光芒,他沉聲道:“你想嚐嚐嗎?”

陸姩說:“想嘗。”

***

陸灝將盞中酒添滿,面對陸姩躍躍欲試地期待目光,他突然又一飲而下,說道:“小女娘家的,喝什麼酒。”

陸灝倒很少這般戲耍她,陸姩也不氣,反倒笑說:“你幼時便不讓女娘家喝酒,見夥伴們偷喝,義正詞嚴地要去告訴大人,還記得嗎?”

陸姩突然提起幼年時期,陸灝確實有一陣恍惚,因為他想不起來自己幼年時是什麼樣子。

陸姩凝視陸灝的臉龐,試圖想要看出些什麼。可他就如這夜晚從湖畔掠過的涼風,掩去內心深處真正的熾熱,教人無處可探。

案上的牛皮卷微微漏出一角,有硃色的標記。

陸姩錯開目光,靜坐軟榻,她輕聲說:“在入侯府前,我只見過阿兄兩次。初識我剛滿五歲,跟隨九瑩阿姊參加林義王的私宴,席間有眾多勳貴子弟,九瑩阿姊說要對他們客氣些,尤其是長明王府的人。”

“我還記得你那個時候的模樣,臉很圓,眼睛很亮,你聽到孩子們要去偷喝席間的酒,便站出來勸說,可是他們不聽,你便想去告訴主人家。”

“我為何能將你記得那麼清楚,是因為九瑩阿姊說你是長明王府未來的小世子。我不懂世子何意,我只聽成了你是小柿子。”

說到此處時,陸灝先輕笑出聲。

***

鎮北侯陸義原為長明王陸桀的嫡次子,怎奈嫡長子命短,這才讓陸義成了世子。世人都知陸灝是陸義的獨子,將來自是要繼承世子與侯爵之位,待長明王百年之後,他就是新的王。

誰知不到半年,陸義的原配夫人病逝,府中姬妾成了執掌中饋之人,還將藏養的兩個孩子也帶了回來。

陸姩說:“半年後第二次見你,也是林義王府即將湮滅之時。我見有人朝你丟石子,說你做不成小世子,你是個……沒有阿母阿父疼愛的棄子。”

陸灝神色未變,只是給自己盞中添滿了酒。

陸姩垂眸道:“我問九瑩阿姊,棄子是什麼,她很聰明,告訴我棄子便是劣勢中用於轉敗為成的重要手段,而不是失去父母疼愛的孩子。但我想不明白,這一切聽起來,都不如小柿子要快樂得多。”

陸姩說的兩次相見,其實都未盡詳細。

陸灝想,或許她真的太小,記不清了。

***

陸灝看著盞中清酒倒映出的臉龐,翩翩年少,神清骨秀。他以前是個連蟲子都不忍碾傷的人。

初次見陸姩,他還會阻止孩子們喝酒,再次見陸姩,即便多有閒言碎語,他依然保有初心。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變了呢?

也許是從陸姩替他跑到大人跟前告狀開始,也許是那年秋天阿母離世,旁人朝他丟石子,卻被陸姩推下水開始,抑或許,她捧著一顆火紅晶瑩的果子放到他的手心開始。

“你永遠都是小柿子。”

她這樣說。

後來林義王府湮滅,長明王與鎮北侯父子二人暗暗護下其府中將軍之女李姩。李姩改頭換面以私生女的身份入了侯府,成為翁主,方才有今日之尊。

陸姩那時不懂生死離別,只覺寄人籬下過得十分不安。她連在屋前種下一棵柿子樹,都要掛上木牌寫下名字,生怕被別人拔了去。

陸灝記得那時問她為何要種這棵樹,她說:“我失了家,唯願阿兄長樂永康,一世平安。”

看著陸姩家破人亡,孤獨顛沛,陸灝無能為力且受制於人,權衡利弊之下他永遠都是最先被捨棄的一個。被迫離開長安之後,他知道良善改變不了世事,只有手握權柄,登於巔峰,方能實現心中所願。

直到多年後的今天,他心之信念,無與倫比的堅定。

***

陸灝回了回神,望向陸姩:“那年我帶你走,你後悔嗎?”

陸姩說:“不後悔。”

月下憑欄處,男子眼含醉意,女子深深凝望。

風起紗幔之時,陸灝啞聲問道:“你今日來,還想與我說什麼?”

“我今日來是想告訴你……”陸姩隱在袖中的指尖緊了緊,美目遙望,“阿兄莫要心傷,我之心意如同那年種下的柿子樹,誰若動它,我萬不能退讓。”

陸灝無聲。

只見陸姩突然起了身,她伏案靠近陸灝,在他的唇瓣上落下一吻。

兩目相視間,陸姩呢喃說道:“原來,霜林醉是這般滋味。”

陸灝長臂一伸將人攏至懷中,他只有感受到她的溫度,聽著她的聲音,才能將心底的悲痛暫且塵封。

他緩緩俯身,於心上人耳畔廝磨:“這滋味,或許你還沒嘗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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