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鳳城北方地界,是一片難得可以稱得上肥沃的土地。
這裡毗鄰梁山——也就是夷族領地。
所以曹賢德任職燕州牧時,為了改善夷族曾經更加艱難的局面,便理所當然的將目光投向了這裡。
這片少有的沃土,在曹州牧的不懈努力下劃分出了超過三分之一的土地,歸於夷族耕種。
這顯然不是白鳳城權貴和百姓所樂見的。
所以即便他歸為州牧也付出了許多代價,比如上奏朝廷減少白鳳城稅收,比如夷族在佔據這片土地之後需要上繳部分糧食補償白鳳城百姓。
幾乎可以算得上“進貢”了。
不過即便算上稅收,算上這一筆“進貢”,這一大片適合耕種的土地對於夷族而言也絕對算得上雪中送炭。
尤其彼時西方蠻荒之地妖獸靈獸作亂頻繁,夷族狩獵難度和傷亡人數倍增。
至於那一筆“進貢”究竟有沒有真個落到百姓手中,曹州牧還未調離時是重點監察的賬目,他調走之後,就不得而知了。
王應墨跟隨夷族老祖的氣息來到的不是惠城,而是這片被夷族接管的土地。
他一襲黑衣立在山巔俯瞰群山。
相較於一路行來的山路崎嶇,這裡顯得平坦了很多,雖然依舊群山矗立,但山間不乏大片連綿不斷的平地,從山巔看去,座座山峰好似棋盤上的棋子,星羅密佈。
從他這個視角看去,很容易便看到了東邊聚集的大片屋舍,沒有城牆卻儼然有了一座小城的規模。
王應墨不再耽擱,從山頂一躍而下。
那座小城外立起幾桿獸皮製成的旗幟,上書一種由簡單的點、橫、豎和圓圈組成的文字,王應墨並不認識。
當他出現在小城門口時,馬上便有一個服飾與桑古崇閒他們差不多的男人上前微微鞠躬,他的口音遠比阿木重很多,但透著一種沉穩:“莫院長這邊請。”
一個三境修士。
王應墨沒有說話點了點頭,隨著男人穿過營帳屋舍向小城中心走去。
路上不少人在營帳或者屋舍裡外忙碌,都在打包行軍物資。
忙忙碌碌的夷族人們都沒有把注意力放在王應墨這個外來人身上,離別的傷感和對未來恐懼讓他們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
“這是最後一批,他們剛從西邊口子上換下來沒多久,所以給他們一些和家人相處的時間。”帶路的修士主動開口道。
夷族人把西邊抵禦蠻荒的一個個據點叫口子。
“我叫桑古德。”他簡單的介紹了一下自己,然後開始將夷族如今的動向娓娓道來。
這一點王應墨倒是很樂意,否則要是去問那位不怎麼喜歡說話的夷族老祖,恐怕得憋屈死。
鑑於夷族西邊艱難,要想夷族調動全部力量是不現實的,所以他們只能儘量壓縮西方防線,儘可能多的抽調人手,即便如此,八千人,也是極限了。
西邊防務向來艱難,曹軍機還在時倒是極為重視夷族的情況,但如今的朝廷對夷族的支援極為薄弱,尤其是十餘年前夷族第三位道脈境界修士出現,這讓夷族修士在燕州僅次於朝廷和舊燕貴族勢力,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地頭蛇。
但高階修士的出現並沒有過多的改變夷族的處境,那些蠻荒獸族中也有不少高階靈獸妖獸,需要修士來牽制,所以基層士兵的傷亡依舊慘重。
對夷族而言,最重要的,終究還是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人口以及更多的支援。
“那麼率軍前往惠城的是?”王應墨好奇問道。
桑古德看了看他:“是老祖宗。”
王應墨皺眉。
他一路追尋夷族老祖的氣息來此,到此地後夷族老祖的氣息有所收斂卻也不曾刻意隱瞞,他無比確定夷族老祖就在小城中。
桑古德解釋道:“老祖突破後便前往蠻荒處理幾頭五級靈獸,所以沒有隨大軍先動,不過在大軍到達惠城之前老祖會追上他們並坐鎮中軍。”
說這話時,桑古德語氣中蘊含種種毫不掩飾的情緒,不甘、憤怒、悲傷等等,但最多的還是無奈。
王應墨當即無言。
直到此時他才後知後覺的想起夷族老祖先前的那句“不能突破又不能死。”
大楚那位皇帝陛下,王應墨還不曾接觸過,但從截月山真相,從鬼侍一案不難看出,那位恐怕稱不上什麼仁君。
雖然他僥倖悟出拳譜第二式,得到了不再動用鬼侍的口頭保證,但據他所知,那個段松青可並沒有離開京城。
那位稱不上仁君,但絕對不缺乏帝王手腕,不然曹賢德在燕州的懷柔政策,讓夷族乃至燕州保持近乎一種自治的狀態,由朝廷監察緩慢向朝廷直接管理轉換,是一種從自治到統治的轉變,自治是養心殿給予的寬容,統治則是大楚陛下的底線。
但顯然寬容也是有限度。
夷族出現一個靈胎境修士顯然不在寬容的範疇之內。
要知道便是整個燕州舊燕貴族也只有一位靈胎境界,也就是舊燕碩果僅存的一位,惠文公姬南身邊那位,並且也隨當年惠文公失蹤一同沒了蹤跡。
便是秦開,不也是偷偷摸摸的重返靈胎一直到涼州戰事才暴露?
所以夷族老祖即便能突破也不敢突破,若是聽話,那時楚國四海昇平,不缺他一個靈胎境,若是不聽話,對楚國也是不小的隱患。
而且曹賢德對夷族的教化顯然落後燕州很大一截,這也是無奈之舉,夷族本就排外,強求不得,好在有了劃分白鳳城耕地這一個不錯的開始,曹賢德位列中樞大可以徐徐圖之,涉及民族涉及國家民生,向來不是十幾二十年可以速成的事情,很多時候往往要勞及數代人。
可惜時局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這大概也是皇帝震怒之下將其賜死的原因。
天下遠未安定,北齊虎視眈眈,曹賢德在燕州下的這盤棋從長遠來來看極善,但就當下而言,格局終究有些小了,以至於尾大不掉,禍及涼州。
走到小城中心的距離其實並不遠,即便兩人速度並不快,也很快就到了。
這裡只有一個很大的營帳,除了大之外跟其他營帳也沒有多大的區別,不過以營帳為中心留了很大一塊空地,形成一個廣場。
廣場黃褐色的土地上有一塊很明顯的黑色摻雜著灰白,是大片殘餘的灰燼。
營帳內果然是昏昏欲睡的夷族老祖。
桑古德把王應墨引進來後並沒有離開,而是立在一旁。
夷族老祖微微掀開眼簾,半晌之後才問道:“莫院長有何打算?”
王應墨將懷山老林裡那場廝殺大致講了一遍,夷族老祖大概是從曹賢德那裡知曉了很多關於他的情報,只有王應墨提到秦陽親自出手時抬了抬眼,除此之外即便王應墨反殺週年他也只是一副半夢半醒的狀態。
倒是一旁桑古德聽的頭皮發麻。
一個道脈初期,四位道脈後期加一個道脈圓滿,讓這位殺了兩人還逃了,之後更是再殺北齊拂衣頭號殺手十五,這樣恐怖的戰績,一旦傳出去,不知道又要掀起何種波瀾?
如今居庸關戰事正酣,舊燕一方一下子少了三位道脈修士,恐怕瞞不了多久。
對於桑古德而言,道脈境界絕對是一方大人物,便是夷族全族,如今也只有兩人。
再加上先前月山和楚河、這位副院長殺了多少道脈境高手了?
已經快要接近兩手之數了。
如今道脈境高手都要要爛大街了麼?讓這位如此砍瓜切菜?
當真是個殺星啊。
桑古德看向王應墨的眼神不免多了些恐懼。
王應墨有些不明所以只好回了個微笑。
桑古德一陣脊背發涼。
對於這些桑古德眼中堪稱誇張的戰績王應墨並沒有什麼感觸,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終究還是要返回懷山,昭國遺址他絕對不可以錯過。
當即直接問道:“前輩可有法子助我重返居庸關?”
.........
理所當然的沉默。
倒是一旁桑古德有些尷尬解釋道:“老祖宗以前不是這樣的,如今是突破之後修行出了問題才這樣的。”
王應墨頜首示意並不著急。
..........
“沒有。”
這個答案王應墨並不意外,居庸關局勢太複雜,齊楚舊燕攪作一團,懷山很大程度上還掌握在齊國和舊燕手中,沒有楚國接應冒險穿過,若是齊國或者舊燕能騰出手來,就算去一個靈胎境,恐怕在楚國反應過來之前,也得死。
雖然不意外,但失望也是難免的。
興許是察覺到了他的情緒夷族老祖難得主動開口:“昭國遺址那趟渾水,以你如今的實力,還遠遠不夠看,機緣再好,也有有命消受,為何非去不可。”
這回輪到王應墨沉默了。
許久之後他才開口開口道:“無可奉告。”
這一次夷族老祖的話很快。
他幽幽道:“也是,跟我一個將死之人有什麼好說的。”
桑古德沉聲道:“老祖!”
夷族戰死西疆之人太多,尤其忌諱一個“死”字。
夷族老祖擺了擺手道:“跟我去惠城吧,十三皇子雄心壯志,目光不會侷限於惠、麥二城,昭國遺址他斷然不會錯過,到時候你與他一併便可。”
頓了頓之後又補充道:“可以的話我也會去看看。”
說完此言他乾脆往榻上一躺。
王應墨追問道:“何時動身?”
回答他的是桑古德。
他輕聲道:“老祖明日動身。”
兩人離開後躺在羊皮榻上的夷族老祖睜開雙目,看著營帳頂棚,露出一個滄桑的笑容。
“呵。”
小城裡的人人就忙忙碌碌,圍著城中心營帳四周,擺上了一張張桌子,女人們把豐盛的果蔬點心源源不斷的被搬上餐桌,男人們則在那片餘燼上架上一座小山般的火堆,在地上挖出一口口簡陋的爐灶,支起一個個烤架,孩子們在旁邊打著下手,三三兩兩抬著比他們還大的鍋,或是柴火。
大人們說說笑笑,孩子們打打鬧鬧。
幹活發出的碰撞聲、人們的說笑聲、不遠處牛羊牲口叫聲,甚至還有一個不小心摔倒的孩子嘹亮的哭聲。
都是王應墨不曾感受過的生活氣息。
王家自然不會不繁華,他隨著父親走過的五州天下也從來不缺少喧囂,但與此時的感受全然不同。
桑古德沒有動用修為,而是快步走到那個摔倒的孩子身邊一把將其拽起,有些粗魯的拍了拍他身上沾上的灰塵,對著旁邊一個光顧著大笑的年紀稍大一些孩子罵道:“把你弟弟帶好了,不然我抽你。”
大孩子縮了縮脖子眼神裡卻沒有畏懼,狠狠瞪了弟弟一眼才把弟弟接過去,等到桑古德轉身時還偷偷扮了個鬼臉。
桑古德繼續為王應墨帶路一邊道:“今天是夷族年,我們夷族自己的新年。”
其實早在燕國時期,夷族便也同樣與列國一般過上了正月初一的新年,只不過這個相對獨立的民族也版留保留了自己民族的節日,隆重程度絲毫不減,這一點其實齊楚兩國在吞併了曾經昭國分裂的諸國後都大差不差。
這方天地相對於五州而言實在太小,但也孕育了很多民族。
這對於王應墨而言其實也是很新奇的。
在他的世界裡,更多的是關於種族、家族、宗門的區別。
五州同樣有王朝,凡人的王朝。
但宗門勢力割據的畫面在五州持續了太長的時間,一個個宗門和家族勢力雖然也並非絕對屹立不倒,但終究也只是輪換和取代。
修行者的世界傳承大過一切,歲月流逝之下,遺留的往往只有對道的追求。
所謂王權、或者凡人慣用的借用神權來鞏固王權的手段對於修行者而言完全就是無稽之談。
呼風喚雨、移山填海、讓土地豐收、讓疾病消失便是神蹟?
實在可笑。
所以五州凡人王朝國度、無非是提供修行苗子罷了,對於修士而言,他們就像南陽州那種割了再長割了再長的咎靈草罷了。
而咎靈草雖然是很多丹藥的基本材料,卻供大於求,甚至有很多替代品,大概它唯一的可取之處,便是割了再割了又長吧。
至於凡人的節日,王應墨更加沒有什麼體會。
修士動輒數百年上千年的修行歲月裡每年都要過節該是多麼麻煩的一件事?
就好像凡人只會每年的正月初一過新年而不會每月的一日都過新月。
對於修士而言,大概只有聯姻、誕辰等才會具有價值,特別是像王家這樣的大家族。
那不僅僅是兩個人的婚姻,還是兩個勢力的聯盟。
鬼知道他作為王家大公子,有沒有被老爹暗中許諾跟誰家的小姐聯姻呢?
王應墨隨手抓了案几上一顆通紅的果子咬了一口笑呵呵道:“新年快樂。”
果子很甜。
桑古德一愣,感覺到了這新任問道院副院長好像真的和老祖說的一樣,跟大多數外來修士都不一樣。
來自殺心的壓力瞬間小了很多。
他咧開嘴一笑:“同樂同樂。”
連笑容裡的客套也少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