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啟看著躺在地上那個沉默的年輕人,一時間滋味難明。
截月山他外聯崇山教,內有噬魂宗,月華天光、九鬼噬嬰兩座大陣輔佐,可謂勝券在握,卻毀在了這個當時不過道脈後期的小子手裡。
如今他再度聯合在大楚專與朝廷唱反調,兇名赫赫的瓊玉,拿出的陣容甚至還在當初截月山之上,而且他可是獨自一人面對這個原本只是被他看好的年輕人,依舊險些陰溝裡翻船。
短短不過半月多的時間,他便在這個小子手上栽了兩個大跟頭。
這是趙元啟從沒面對過的敵人,特別是,他還那麼年輕,年輕到趙元啟都有些害怕他的潛力,害怕他的未來。
趙元啟額頭不斷又冷汗冒出,即便是他也無法忽視來自左臂傷口的疼痛,這次與當初華陽交手不同,那時的他剛剛突破,境界不穩,難敵畢方,但也屬於是主動斷臂脫敵,傷勢其實不重。此次卻不同,那道畢方的本命真炎他吃了個結結實實,即使已經驅散,傷口依舊有著灼傷的痛感,源自神獸火焰的力量還在阻止他斷肢的重生,再加上王應墨最後一手數目不小的衍道之力,也給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趙元啟的狀態並不太妙,以至於他頭頂的白玉圓盤光芒都稍稍暗淡,甚至有些搖搖欲墜之感。
終究站到最後的,還是他,雖然他原本完全可以避免這樣的局面。
趙元啟不由開始審視自身。
過去的數十年修行生涯,自從 截月山覆滅以來,他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都是在夾縫中求生存,直至逐漸壯大,再到如今登臨靈胎,可以抬起頭顱來正視楚國這個龐然大物。
而也就在此時他迎來了人生中兩次慘烈的失敗,甚至於是栽倒在同一個人手中。
一念至此,趙元啟眼中的戾氣突然退去,面上的猙獰也同樣斂去,他似乎又回到了那擱身姿瀟灑的趙元啟,恢復了月山上自信說出“從今往後,再無修羅鬼王,本座截月山山主趙元啟!”的男人。
王應墨看著他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由失態恢復到先前的從容,對這個男人的強大和自制又多了幾分驚歎。
至於畏懼,反倒沒有,畢竟他好像已經要死了。
趙元啟,悠悠然落在他身旁,似乎是為了方便與他對話一般,還特意蹲了下來。
“我不會讓你生不如死,我剛剛是說氣話的。”趙元啟這般說道,他甚至還笑了笑。
王應墨看著他黢黑的左半邊臉,也有些想笑,但笑不出來。
生死落入他人之手的感覺並不好過。
不過他們倆倒是挺公平的,王應墨兩次讓趙元啟吃了大虧,趙元啟也兩次把握王應墨的性命。
上一次,算是蕭紅袖救了他,那這次呢?誰又會來救他?
王應墨艱難開口道:“我現在想跟你混還來得及麼?”
趙元啟愣了愣,隨即看到了王應墨眼裡的自嘲。
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如果你願意的話。”
搖頭是他看出了王應墨純粹是在說笑罷了,點頭則是在表明他的態度,事到如今,他還是願意接納王應墨。
“你並不只是為了復仇吧?”王應墨問出了一個他有些好奇的問題。
趙元啟乾脆盤腿坐下。
“瓊玉的人已經走了。”他沒有回答王應墨的問題而是這樣說道。
王應墨當然知道這句話的含義,趙元啟如今狀態必然好不到那裡去,瓊玉的人已經走了他卻還願意坐在這裡跟他聊這些,說明梁眾山等人並沒有什麼動作,而是依舊留守破甲,看起瓊玉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破甲上的鬼侍已經被摧毀,但他們依舊守著破甲,那就說明破甲上或與還有什麼值得守護的但卻不是瓊玉的目標的東西。
王應墨吐出畢方真炎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告訴華陽,他的位置。
然而事實是華陽並沒有要來救他的打算。
王應墨想了一下,畢方一族的訊息或許對華陽很重要,但她生於楚國,長於楚國,或許這個實實在在的歸宿,確實要比王應墨口中對她來說虛無飄渺的鳳族,是要重要一些的。
至於梁眾山。
王應墨相信那個面對蕭紅袖會老淚縱橫悔不當初的老人在那一刻露出的感情是真的,但更真實的應當是他對楚國的忠誠。
人是矛盾的集合體,修行者更是。
所以他也能理解。
但相應的他對那個楚天子又多了些好奇,相較於瓊玉或者趙元啟這種敵人,楚國的團結程度似乎有些超乎他的想象。
趙元啟甚至開始療傷,遠遠不斷的天地靈力匯聚。
同時他也繼續開口道:“楚國罔顧百姓性命是以為國,為何我不能身居尊位?”
王應墨並不吃驚。
很多時候復仇只是人想要索取更多的理由。
這是老爹說的道理。
此刻王應墨深以為然。
趙元啟勸蕭紅袖接納鬼胎助他復仇,在蕭紅袖選擇了斷自我後竊取她的本源成就月魄,種種行經已經難以支撐他一心只為復仇只為復興截月山的說辭,否則一個真惦念著師門的好的人會允許魔道,玷汙他的師門?
“楚國是國,月國也可以是是國,當然還可以是趙國。”趙元啟如是說道,“既然坐在高位的都是不顧生靈死活,只追求至高無上權力的人,那麼我為什麼不可以?”
同流合汙。
王應墨只覺得前輩們留下的成語真是妙極了。
他也好奇道:“可是看起來你的底子好像太薄了?”
確實,趙元啟看起來更加像一個孤家寡人啊。
趙元啟一臉還不是拜你所賜的表情看著他:“九層之臺,起於累土,截月山就是我的累土。”
王應墨一時間有些尷尬。
很難想象,剛才還打生打死的兩個人就好像朋友一樣坐在月下閒聊,若不是周圍大地滿目瘡痍,數目傾倒,花草被劍氣切割的五分五裂,以及兩人身上的傷勢,還以為他們是朋友呢。
王應墨想到先前幾乎已經陷入瘋狂的趙元啟,想起他似乎立馬就要把自己生吞活剝的模樣,又看了看眼前這個面對兩次挫敗自己的人還能心平氣和的聊天的男人,有些感概道:“感覺你說不定還挺適合當皇帝的。”
趙元啟在慢慢排除體內的衍道之力,不斷有金色靈力從他口鼻中細細冒出,散於天地間,他一邊仔細觀察那些衍道之力,他是一個極善於學習的人,在他眼裡所有人都有值得學習的點,但他只學習對他有用的,力量顯然是他最看重的,所以對王應墨的力量充滿學習的慾望,一邊回答道:“你可以把感覺兩個字去掉。”
王應墨無言以對。
眼看趙元啟沒有下一步動作他偷偷摸摸開始運轉東帝經,吸取天地靈力。
此刻他五脈枯竭,丹田靈海見底,身體衰弱到了極致,強行接納王之渙的力量,即便是他那遠超同境修士的肉身也不堪重負,五臟六腑如同被烈火烹過一般劇痛無比,也是難為了他還能一邊忍受莫大的痛苦,一邊與趙元啟閒扯。
趙元啟顯然能察覺他的身體狀況,想來也不會沒有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但他並沒有阻止。
等一下他要對王應墨做的事,還需要他能活一段時間。
以王應墨的狀態再不運轉功法修復傷勢,支撐不了太久。
到時候面對一具屍體,再好的天賦也會大打折扣。
王應墨見他沒有阻止,便嘗試加快東帝經的運轉,吸取更多的天地靈氣。
然而這顯然引起了趙元啟的注意,他偏頭看過來,臉上的黢黑已經不見,再次露出那張英俊的不像話的臉龐。
王應墨察覺到他的視線,訕訕一笑。
趙元啟取出四枚短釘。
四枚短釘形狀完全相同,皆呈墨色,一看便是兇器。
趙元啟平靜道:“鑑於你多次給我驚喜,壞我大事,我不得不小心對待,畢竟我也不知道你還有什麼後手,你說是吧?”
王應墨苦澀道:“別老用一副還可以商量一樣的語氣說話。”
“這東西能夠封住你四脈靈力運轉,讓你沒有還手之力,除此之外不會傷你性命。”趙元啟一邊說,一邊拎起其中一根朝王應墨的左手手腕處釘下,那動作就好像一個廚子再打理自己的食材一般,還是個斷臂的廚子。
王應墨已經顧不上打趣了。
那釘子不過手指粗細,釘入手腕的瞬間劇烈的痛楚襲來,鮮血延著手腕汨汨流出,王應墨只好死死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趙元啟又去擰下一顆釘子同時繼續道:“叫出來或許會好點呢,又沒人笑話你。”
“啊啊啊啊啊。”
於是在他釘下一顆的時候,王應墨果然大叫起來,因為他覺得這傢伙總算說了一句人話了。
趙元啟被他嚇了一跳,也是有些無語,在無語中他如法炮製般在腳腕處釘下餘下的兩顆釘子。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繼續盤坐在王應墨身旁,開口道:“我的月魄仙胎來自我師姐,這你相比知道了,所以你也應該知道,我對你的垂涎。”
隨著那四顆釘子入體,決裂疼痛之後,是一股冰涼刺骨的寒意從手腕和腳腕處蔓延至他的四肢,好訊息是寒意讓他的傷口沒那麼痛了,壞訊息是他開始逐漸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也失去了對自身四脈的控制,如今他能感受到的只有龍脈,他也知道這是趙元啟為了維持他的生機特地留給他的。
剛才的他只是重傷力竭,雖然根基受損,但也還有補救的機會,而現在他幾乎可以說是淪為廢人了,或者乾脆說是一條被釘在砧板上的魚好了,畢竟趙元啟也是個獨臂的廚子嘛。
絕境。
越是身處絕境,王應墨好像越喜歡混不吝。
所以他明明痛苦的滿頭大汗卻還是強行擠出一個無賴的表情道:“你可別是垂涎我的美色就好,雖然你長得確實不賴,但我還是比較喜歡女人。”
趙元啟一口瘀血噴出,伴隨而出的還有不少衍道力量。
王應墨相當希望這傢伙是被他氣的吐血,要是能氣死他就更好了。
但明顯不是,相反王應墨看到那隨著淤血噴出的衍道之力時他知道他先前的最後一手已經被趙元啟化解的差不多了。
趙元啟在修復傷體,王應墨也沒有閒著,既然“新截月山山主大人”都不介意他吸取靈力恢復,那他也就不客氣了,不在遮遮掩掩,憑藉僅有還能掌控的龍脈全力催動東帝經竭力恢復,同時嘗試能否衝開那釘子的封禁,結果顯然時徒勞的。
委實是他現在狀態太差,而且已經跌落道脈境界,即便他全盛時期面對趙元啟這個靈胎高手的封禁恐怕都是束手無策,何況現在?
老爹留在體內的衍道之力自然還有,以王之渙的境界,即便他在破甲上動用那股力量強行提升境界,以至力量破體而出被這方天地消耗大半,但也不是他一個道脈境能夠用完的,不過救他當前的狀態,想在借用那股力量無疑是痴人說夢,別說他已經無力調動,即便還有力氣,現在這副肉身再去承接那樣的力量只有一個下場——爆體而亡。
王應墨腦中瘋狂運轉,想要再尋覓一線生機。
但不過徒勞。
他已經輸了。
要為他的衝動,為他的善良,為他的堅守的底線付出代價了。
其實他此時也挺奇怪的。
明明月山一行後不斷告誡自己要謹慎謹慎再謹慎,明明莫念紀是個只認識不過半月的小丫頭,這世間短到現在他還會覺得對那個成天就知道吃吃喝喝的小姑娘會有陌生感,怎麼等他看著莫念紀被抓走時,會如此上頭?
是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小丫頭已經成了他的軟肋了?
念及此處,他艱難的抬起頭顱,想要再看看那個小吃貨。
被趙元啟這個狠心的王八蛋狗屁師弟把肩膀抓成那樣,一定很疼吧?畢竟她那麼小一姑娘。
想著莫念紀被趙元啟拎在手裡時倔強的表情和眼淚汪汪的眼神,王應墨還是有些心疼,有些怪自己沒本事,不能保護好她。
但他們相距是有一段距離的,此地現在有到處倒塌的樹木,掀起的地皮,即便沒有這些,亂生的雜草和樹林大概也會擋住他的視線。
所以他左右環顧,看了好幾圈也沒有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不免有些遺憾。
索性放棄了。
趙元啟依舊再抓緊時間調息,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吃掉”王應墨了。
他隱隱間有一種預感,這個叫莫印的年輕人,這個屢屢給他製造麻煩的後生,或許能給他帶來難以想象的好處,或許月山的失敗可以的到補償,甚至尤有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