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和能察覺出宋嘉的緊張之外，還有一份令她看不懂的雀躍與新奇，不過那些不重要。
等換好衣裙，她張臂抱了抱對方，由衷笑道：“宋姐姐，謝謝你今日替我梳髮加笄，髮髻很好看。”
這席話說的極為懇切，聲音裡的欣喜與乖巧令宋嘉心中生出一種衝動，滋生出前所未有的歸屬感，挨著她坐下，親暱地咬耳朵。
“是我們禾崽好看，梳什麼髮髻都好看，你是不知道，我方才有多緊張，就怕我這笨手梳不好。”
說著，宋嘉又仔細瞧了瞧江春和。
略施粉黛後，隱隱顯露出幾分清絕明豔的姿容，彷彿昨日那個嬌憨可愛的小仙童就要長大了。
江春和今日也照了許久的鏡子，聞言挺了挺胸膛，一點兒沒謙虛，神氣道：“小時候鄰居都笑話我胖，我就說我是隨了我孃親，等長大自然就抽條了，他們還不信，還是宋姐姐你獨具慧眼！”
宋嘉趁勢捏了捏她臉頰的軟肉，給面兒道：“那我可得趁現在多捏捏，以後可捏不到了。”
話音剛落，旁邊幾個小丫頭也笑起來，她們都可稀罕江春和這圓嘟嘟蘋果似的小臉了，你一言我一語，笑作一團。
笑鬧間，忽然一陣風吹開門扉，幾團棉絮般的雪花飄進屋內，頓時引得眾人探頭望去。
洛京城的初雪恰好落在這一日，在林嬸林叔看來，這是吉兆，越發堅信江姑娘就是他們沈府的小福星，也不拘著這群姑娘們，讓她們在院中賞景玩鬧。
江春和剛換了新衣裙，便沒去雪地裡撒歡，與宋嘉緩緩踱步，走到聽竹苑旁的的閣樓處，這兒地勢頗高，適宜用來賞雪景。
不遠處便是一片竹亭，此刻容欽與沈郅便在其中對弈，容瑜坐在一旁吃糕點，見到對面閣樓中的兩人，嘴巴撅的就差掛油壺。
這兩個，一個和她搶小舅舅，一個嫡姐要搶爹爹，都不是好人！
江春和沒將這位大小姐的嬌蠻放在心上，宋嘉則更不會，她巴不得嫡姐不要嫁到容國公府做後孃才好，完全沒有攀親戚的想法。
兩人趴在窗沿看了會，前院的笑鬧聲幾乎已聽不見，唯余天地間湧動的風聲，雪花簌簌而落，無聲勝有聲，輕易勾起人藏在心底的聲音。
宋嘉緩緩舒了口氣，今日禾崽沒邀請什麼人，可她身為贊者，卻實實在在體會了一場，在過去的世界中所沒有的古樸，莊重又充滿了意義的儀式。
如今再看這雪景，她覺得自已感受到了久違的寧靜。這個時代確實有著不同的美，不論如何，不枉她看這一遭了。
想著，她禁不住感嘆道：“原來紅牆白雪是這般模樣，果然像柳絮，紛紛揚揚真好看。”
江春和聽見這聲輕語，睜開躲懶微闔的雙眸，仰頭望向昏黃灰暗的天空，簌簌大雪落到她溫暖的面頰上，微涼綿軟。
她想告訴宋姐姐，真正的大雪是什麼模樣，只是張口前，她眼尖地瞧見恩公似乎在發呆，頓時又將視線轉到竹亭。
沈郅指尖捻著棋子，看著落在黑子之上，潔白的雪花，久久沒有落子，片片絮雪很快就落到他的發上，眼睫上，他身形不動，宛若一座玉雕。
江春和打量他片刻，在場幾人裡，唯有恩公去過的地方最多，不知此時恩公想起了什麼呢？她沒去過東胡，不知道東胡的雪會不會比洛京更大。
不過，恩公或許與她想的是同一個地方？
洛京的雪雖大，卻不比她在幽州那年所見。想起那些時光，她肌膚下的血液都隨之冉冉流動起來，彷彿片片落雪都有了聲響。
冬日的柏川縣漫山遍野皆是銀白，厚重積雪壓折了後院那棵松樹的枝，阿爹炒著香噴噴的鍋子底，孃親抱著她圍爐取暖，溫柔地唱著江南小調。
她記得，孃親那雙水盈盈的眼睛總會越過山脈，望向幽州邊境。
嚴冬臘月，那座山脈總會變得異常美麗，雪色在日光下耀眼聖潔，能遮住山下埋藏的一切。
只是它的美麗不再屬於大楚。
——可那些是過去了。
江春和聽見自已平穩跳動的心跳聲，冉冉流動的熱血彷彿在告訴她，總有一日，那綿延的雪地會重歸大楚疆域。
竹亭內，容欽許久等不到黑子的回應，瞥了眼棋盤，垂眸道：“誨舟，該你落子了。”
言畢，他才瞧見沈郅手背上的落雪，稍頓片刻，便也抿唇而笑。
“你我上一回對弈還是十餘年前，似乎也是在落雪天，頗為雅趣。”
沈郅長眸微斂，意味深長地看了容欽一眼，默默落下黑子，並未回答。
而閣樓裡兩個終於被吹得有些冷了，江春和想著午膳吃什麼暖身又豐富，與宋嘉一陣嘀咕後，跑下閣樓，對著仍在對弈的兩人道：
“今日落雪天氣冷，大人可要圍爐吃鍋子？我可以給你燉個菌子鍋，溫陽補氣。”
被她這麼接地氣的一打岔，方才那些暗流湧動的氣氛霎時消散，沈郅落下手中黑子，頭也不抬道：
“你的生辰，你自已決定。”
……
一頓葷素皆宜的熱鍋子用罷，眾人渾身暖融融，容瑜再次被美食堵住了嘴，直到被阿爹揣著抱上馬車，都忘記今日還沒找那兩個討厭鬼的麻煩。
容欽與宋嘉都離開後，熱鬧了大半日的沈府重歸平靜。
天色漸黑，側門處悄然駛來一輛馬車，一名侍衛打扮的陌生男子向守門的小廝遞了個簡樸的木匣子，便轉身離開，期間一言未發。
小廝瞧著那馬車有些眼熟，倒像是霍相府上的，頓時如臨大敵，託著那燙手山芋般的木匣子趕緊去找林叔。
林叔聽罷，面色有些難看，雖不情願，還是將木匣子交到了沈郅那兒。
“公子，方才小廝來報，有人將木匣子留下便走，那人瞧著似乎是霍相府上侍衛……”
沈郅正檢視少帝交予他的青石關軍報，青石關位於青州邊界，正是樂安郡王府護衛之地，聽到後半句，眉梢微挑，反手扣上軍報，接過木匣子。
匣子十分簡樸，分量也輕，開啟後，裡面赫然躺著本瞧著有些年歲的食譜。
沈郅極有耐心地一頁頁翻過，裡裡外外都看過一遍，確認其中並無什麼玄機，確實只是一本食譜，方對林叔道：
“東西無礙，林叔，此事先不必告訴江春和。”
林叔不疑有他，應聲退下。
而後沈郅將食譜原樣放回，闔上木匣子，起身往江春和的住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