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走進後廚院落，蕭勖便看見一口大鍋。
鍋前站著一個身著廚娘服制的姑娘，正拿著一柄有她手臂長的大鐵勺，在灶臺前動作著。
而那霸道的香味便是從這口鍋裡傳出來的。
越靠近，香味便越發濃烈，其中微微的辛辣彷彿將他昨夜失眠反側而生的疲憊都驅散了。
蕭勖不由得多看了眼，因為這廚娘瞧著年紀很小，疑惑衒機司何時招收了這麼小的丫頭？
盧歸山滿頭大汗，正要說話，卻見他已經上前一步，倨傲地看向江春和。
“你是何人？怎麼小小年紀就能進入衒機司？”
江春和聞聲扭頭，就見一位小公子立在門外，雖臭著臉，但模樣俊俏，一雙桃花眼格外漂亮，周身縈繞著說不出的貴氣。
小公子的身後則站著一名管家模樣的老人，還有垂著頭，渾身不自在地盧大人。
她覺得盧大人瞧著有些怪，不過這位小公子長得好看，她也沒將對方的臭臉放在心上，笑眯眯道：
“我是衒機司聘的廚娘，姓江，前些日子剛來，公子許是沒見過我。雖然我年紀不大，但手藝絕對過關，大人們的午膳如今大多是我做的。”
蕭勖暗暗瞥了盧歸山一眼，後者趕緊點頭，心說那可不僅是過關，這可是自已親自舉薦來的大廚！
得了肯定，蕭勖再瞧那小廚娘笑吟吟的臉，覺得還挺討喜的，有種莫名的親切感，總之比朝堂上那些老苦瓜臉瞧著順眼多了，遂順著心意，指著鍋問：
“你這鍋中，便是衒機司的午膳？”
“這鍋裡是燉的滷味，只是午膳其中一道，灶臺上還燉著別的。近來天冷，有些大人歸來的遲，又想吃些辣的葷食暖腹，我便做了這個，帶出去也方便。”
江春和脆生生答著，不過她也不是那般說話不過腦的，知道有些世家子弟的臭脾氣，怕他因這鍋裡滷的是豬下水而惱怒，特地又添了句解釋：“雖然滷的是豬下水，但這些只是不好處理，我與嬸子們是仔仔細細清理了的，醃製好後味道鹹香無比，有些百姓買不起肉時，也會買些下水回去滷煮，下酒下飯。”
這話不假，不說尋常百姓，就連盧歸山這等三流世家的老饕，也特地尋摸過滷香，尤其是滷豬蹄兒，簡直是流連忘返。
然豬下水於蕭勖而言，是一輩子都不會在御膳房吃到的“髒東西”，他也進山獵過豺狼，見過那些血淋淋，令人噁心反胃的內臟，當即便擰起眉頭。
張德全更是怒道：“大膽！你竟拿這髒東西汙公子的耳朵！”
“張德全，閉嘴！”
蕭勖閉了閉眼，總覺得這霸道引人的香味與那血腥的畫面十分割裂，不過須臾，他緊擰的眉心間，便換作另一種複雜愁緒。
一方面為大楚仍有無數百姓吃不起肉，只能以豬下水代替而感到自責焦灼，另一方面，是他沒想到衒機司竟都窮到吃豬下水了。
這就是被朝臣參了一本又一本“囂張無度”的沈郅的地盤？
雖說聞著很香，可也改變不了這是豬下水的事實。
想罷，他又順口一提：“那沈大人平素吃什麼？總不能也和司內其餘人吃的一樣吧。他也吃這……這滷味？”
聞言，江春和赫然抬起頭，拎著鍋鏟的手勁都大了點，語氣裡半是控訴半是喟嘆，不著痕跡的為恩公說好話。
“這裡頭也沒沈大人的份，若是沈大人能和其他大人一樣用膳都好了，他從前不拘肉菜一應不用，都快辟穀了，也就近來喝點羹湯。”
蕭勖驀地沉默，有那麼一瞬間，他為自已曾對沈郅搖擺疑心而感到慚愧。
原來沈誨舟當真如賀知省說的那般不用膳食，與參他那些奏章中所言其非山珍海味不食，從不在衒機司用膳全然不同。
年輕的少帝默默想著，終於轉身離開，回到議事廳。
……
沈郅聞訊回到衒機司後，與少帝在書房內密談許久，待少帝回宮，方從盧歸山處聽說後廚偶遇江春和之事。
他未露出任何異樣，等回到沈府後，才尋到江春和，詳細詢問她此前經過。
江春和這才知道白日裡那位漂亮驕矜的小公子原來是少帝。
她吃了一驚，見恩公眉頭緊擰，心中也驀地一跳，擔心阿爹的身份引起少帝注意，進而給恩公添亂，趕緊將他們之間的對話和盤托出。
所幸文嶽的訊息如今瞞的緊，少帝並未知曉，也沒生出疑心。
江春和微微鬆了口氣，反過來安撫沈郅道：“恩公，你放心，我不會亂說的，往後我會更加小心，斷不會給你添亂！”
沈郅頓了頓，也不知說她什麼好。她真是膽子大，還想在少帝面前為自已說好話，根本不知危險的人不是自已，而是她。
不過想到賀知省今日匆忙遞來的傳訊——樂安郡王妃曾是東宮女官，或許與文嶽有過接觸，他又壓下眉梢，沉聲道：
“這些時日你暫且不必去衒機司了，待年後我另有安排。”
知曉樂安郡王妃身份的人並不多，保險起見，此行出發前，還是讓江春和避人耳目為好。
……
而此時，蕭勖端坐於紫宸殿，面前的龍案上擺滿了珍饈。
他喝著御膳房精心烹煮的羹湯，卻沒由來想到那鹹香辛辣的滷香……覺得眼前這些精心雕琢的菜餚反而平淡無奇。
想來，衒機司那小廚娘是有幾分本事的，就是品味不如何，竟將香料用在那等下水腌臢之物上，浪費了。
蕭勖搖了搖頭，草草用完晚膳。
……
數日後，十一月二十，沈府難得開了門，迎進來少許幾位客人。
宋嘉作為贊者，是算是沈府為江春和迎的客人，容欽則是打著容瑜嘴饞的名號，來蹭了這一頓及笄禮宴。
他也沒空手來，帶了一份賀禮。是一對玳瑁鑲銀鎏金手鐲，鐲身雕有鏤空桃花紋，精巧且不過分貴重，送給江春和正合適，顯然是用了心挑選的。
因客人不多，及笄禮的流程也簡略許多。
江春和沐浴後，換上采衣採履，在林嬸引導下，借沈府祠堂向已故的母親莫氏上香跪拜，而後由林嬸林叔主持及笄禮，頌詞，待宋嘉上前為其梳頭、正笄後，換上早準備好的深衣。
儀式前後約莫兩個時辰，觀禮的除了容欽父女，便是沈府眾人，人雖不多，氛圍卻極好。
沈府眾人皆視江春和為自已人，有力出力，有人出人，將現場佈置的既莊嚴又不失巧思，眾人都滿懷興奮地瞧著今日的主角，令林嬸瞧著，眼眶不禁微微溼潤。
宋嘉身為贊者，更是為了今日這一梳、一簪，私下練習不下百次，整個人透著肉眼可見的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