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順這個名字乍一聽是個老實巴交的村民,但實則是個不學無術的混混、無賴。

師亭昱用人慣來先查人,這個馬順,遠比他想象的更為不堪。縱使身世可憐,但之後的一番經歷,使得此人脫離了讓人同情的範圍。

他打十歲起便跟著一群小偷習得了一身“三隻手”的本領,來往於宿陽所轄的三縣各地,穿梭於大街小巷,是個宿陽郡“家喻戶曉”的人物。

師亭昱因幾日的奔波加之惦記著師雪妍安危,在去知水縣的路上便起了熱,他雖不願,卻只能裹著被子與馬順一同縮在馬車裡。

此人胃口極好,吃了兩個餅,一盤糕,還似意猶未盡。師亭昱見他一副粗鄙不堪的無賴樣,皺眉不止,但畢竟宿陽郡遭此大災,他也不便說什麼風涼話,自顧自的斟了一杯茶,正待喝下,卻被另一隻手劫了過去。那人正是馬順,擠著一張極為欠揍的笑臉,衝他道:“謝謝師大人。”

師亭昱面露不悅,瞪著他道:“自己沒手嗎?”

馬順一愣,似是沒想到師亭昱如此直接,便賠著臉嘿嘿一笑:“師大人知道我的手是專用來做偷兒,大人的東西我怎還敢自己拿。”

“你倒有自知之明,要知這天地有正氣,凜然於身,方可攜義於骨,清正為人,我觀你聰慧,有些事情能不做,便不要做,積德行善,方為正途。”

"師大人,您這番話文縐縐的好深奧啊,草民聽不懂,草民沒讀過書,只聽過一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師大人以為這句話作何解?”

師亭昱看見此人便覺腦袋裡、心裡都窩著一股火,對他的鄙夷嫌棄更是毫不隱藏地顯現在臉上,冷哼一聲道:“你心中不忿,認為天地不公?但你理解錯了,這句話的意思卻不如你所想,且也不是你行不善之事的理由。”

“不善之事?”馬順“嗤”地笑了一聲:“敢問大人何為惡,何為善?草民生於市井之中,日日與偷兒、匪類同處一窩,這些人並非只有大惡,也有良善之心,但良善換不來別人的同情,更換不來買米麵的銀錢,像草民這種沒太傅為父,名門之女為母的人,若是要活下去,只得行偷雞摸狗之事,而師大人生下來便可錦衣玉食,仕途通達,敢問大人,草明還能如何理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話?生來不同窩,死亦不同宗,人與人生來命就不同,草民與師大人自然不是以同一雙眼睛來看待這世間。”

“換句話來說。”馬順將茶杯放回小桌之上:“草民與師大人雖同為人,卻不是同類人。”

師亭昱滿面愕然,此人真的是從未讀過書的偷兒?他這一番話的見解他雖不認同,但卻有幾分道理在其中,直叫他找不到辯駁之詞,隔了許久方才道:“天地無所謂仁義與否,拋開無法選擇的身世來說,自身的選擇才是決定行為與以後的關鍵。你若為匪,今後極有可能死於非命,你若為民,至少能得安泰生活,或許天地不公,但師某認為,守住此心,認真選擇今後之路更為重要。”

馬順往車壁上一靠,似笑非笑地嘆了一聲:“草民命賤,沒什麼志向,只一個心願,那便是活得自在,足矣。”

不知是不是因為燒高了,師亭昱恍惚之間生出一股不暢快之感。

活得自在這四個字何嘗不是他所求的呢?人活世間又有幾人能做到自在逍遙?

師府與家人在,他便要在,無論是何處,他是師亭昱,也不是師亭昱。

他永遠都無法做到將所有事拋諸腦後,倚馬仗劍,浪跡天涯。

到底人若有了牽掛,便不能得自在,不過有得有失,世上既無幾人如意,那他便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平堯、知水、蒼梧三縣是宿陽郡所轄,離的也不甚遠,不過行了大半日,便到了知水縣,馬順指著路讓一行人直接去了郊外的一處莊子,裡面果然擠滿了災民,但此地的情況卻比平堯好上許多,師亭昱檢視了莊裡的糧庫, 除了一些成袋裝的葉子,還有一些餘糧和麥粉。

他命人開啟一袋,拿起一片葉子聞了聞,不知此物是什麼,味道還有些古怪。

“想來大人不知這是何物,你可以問我啊。 ”馬順笑了笑,挑眉望向師亭昱。

師亭昱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我雖不知這是何物,但也猜得出這應是某種藥材。”

馬順聽後笑道:“大人說對了一半,這古榆樹的樹葉既是吃食,也是藥材。知水縣別的不多,古榆樹卻有很多,這種樹的葉子可入藥,專治腸腹不適,且行津液,消癰腫,去丹毒。若用來煮粥或混成麥粉做成麵食既能省糧抗餓又能抵禦災病,故而早在去年,知水縣的佐令袁大人便命人將這種葉子收來曬乾放入他莊裡的糧庫。”

師亭昱突然回頭望著馬順,見他面上還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一時間也不知自己心中的感覺對不對,他試探地問道:“你對這位知水縣的袁大人,可熟稔?”

馬順抬頭望著他,默然不語,少刻才想要開口說點什麼,卻被門外的侍從打斷。

“師大人,殿下請您過去,說是有要事相商。”

師亭昱微愣,收回了放在馬順身上的目光,轉身出去了。

馬順見人走淨後立刻收斂了面上的笑意,走向最裡的一個架子旁,將手伸進一袋裝滿了古榆葉的袋子,從裡面拿出了一方小小的白玉印,小心翼翼地放入衣襟中,隨即轉身出去,跟著侍從去了主院中。南凌延月正與師亭昱說著話,二人似是在討論物資的發放,他便沒上去插嘴,轉頭見角落裡窩著一個半大小孩兒,耷拉著腦袋,手中捏著一塊破布正在出神。

他心中微微一動,四下看了幾眼,見無人注意到他,便一步一挪地向角落靠,待走近那小孩兒身旁,才蹲下身子,小聲道:“人走茶涼,節哀吧。”

那孩子愣了愣,抬頭詫異地看向他,輕聲喃喃道:“你……”

馬順衝他笑了笑,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道:“你的袁哥哥已經死了,他讓我轉告你,以後跟著別人混吧,還有,出息些。”說完便起身離開,與侍從們一道去前門卸物資。

那小孩兒張著嘴,從開始的驚愕變為難過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將手中的那塊破布投入火中燒了。

知水縣的災情算是最輕的,師亭昱愈發想見見這位“袁大人”,很少有官員能做到未雨綢繆,所謂事預則立、為官清廉與否是一方面,能力深淺也極為重要。他既深得上一任黔州牧的信任,又被宿陽郡守予以重託,那必不會是簡單角色。

此人應還活著,可若是活著,又會在哪呢?

“秦叔,走錯屋了吧?袁大人的莊子我也是摸過的,你想將這些糧食藏哪呢?你瞪我幹嘛?”

遠處突然出來馬順的聲音,師亭昱循聲望過去, 見他正在與一老叟搶東西,那眉頭便皺了起來。

“今夜還要繼續趕路,蒼梧縣的路程雖不遠,卻不好走。”南陵延月說完,看向師亭昱,見他面色發白,精神也不太好,關切道:“師大人可還撐得住?”

“殿下無需顧慮我,風寒而已,我自是比雪妍強些。”

南凌延月見他眉間一抹愁色更深,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拍了拍他的肩膀,淡道:“蓁胥跟隨我多年,年齡雖不大,武功與心智卻遠勝朝中諸位大將,應是無礙。”

師亭昱緩緩鬆下一口氣,點了點頭。

這雪似潑落的飛絮綿綿無絕,他只覺自己話說早了些,此次的風寒不輕,只在外站了個把時辰便覺重腳輕有些支撐不住,但憑著一口氣守著人將物資卸完後才回了馬車休息。

他前腳剛坐下,後腳馬順便也溜上來,揉著手膀子大聲喊累,師亭昱嫌他聒噪,揉著太陽穴沉聲喊了一句:“閉嘴。”

馬順見他這副樣子應是病了,也不敢再多說什麼,趕忙倒了杯茶給他。

“師大人何必親力親為,有這麼多雙眼睛幫您看著還不放心?”

師亭昱咳了幾聲,靠在車壁上,閉眼休息,不再理他。

這一路行的便不那麼踏實了,雪天路滑,加之又是崎嶇不平的山路,師亭昱的病情在顛簸的路程中加重了些。

他雙眸半睜,皙白的面色帶了一抹異樣潮紅,神色懨懨,口中卻不停喃喃低語。

馬順瞅著他的樣子面上並無一絲擔憂之色,反倒笑了兩聲,嘆道:“這世家的公子哥果真身子差,想來若是換了我早死了千百次了吧。”嘴裡說著風涼話,卻還是從衣襟中翻出一包藥來,捏著他的嘴就要灌下去。

師亭昱燒得渾渾噩噩,抓著他的手腕問道:“什麼……東西……”

馬順笑道:“大人覺得是什麼東西?”說完也不管他是不是願意,將一包粉末狀的藥倒入他的口中,又灌了一杯茶水進去,看著他咳著嚥了下去才鬆手。

師亭昱靠著車壁睡著了,瞧著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馬順也不再管他,撩開車簾看了看,見去蒼梧縣的路程已行了一半,便急忙捏了嗓子朝馬車外喊了一聲:“師大人,您這是怎麼了?殿下!殿下!師大人不行啦!”

隨行的車馬果真停了下來,南陵延月打馬過來,便見師亭昱閉著眼靠在車壁上,呼吸有些重,面色殷紅似抹了兩塊胭脂,應是發高燒了,趕忙叫了軍醫來看。

馬順趁著眾人忙著看師亭昱的間隙溜到樹林裡去“出恭”,誰知才到一半,一支冷箭釘在了他的腳邊,直將剩下的一半嚇了回去。

南陵延月本還在擔心師亭昱,轉頭便聽見馬順一面提著褲子跑了過來一面鬼哭狼嚎地喊著:“殿下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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