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燈火將熄,風灌進來,昏暗的物影在搖晃。

師雪妍眼角突然流下淚來,人卻未醒,只口中喃喃念著什麼,讓正在給她換衣服的婦人一愣。她低下身子湊得更近了些,這才聽見這姑娘口中念著的是一個男人的名字。她將頭轉向門外的方向,嘆了一聲,將師雪妍身上的汙衣抱在懷中,轉身出了門。

蓁胥聽見門開了,又見那婦人手中的衣物,忙伸手接過,將她扶到了屋中,才問道:“她如何了?”

林氏扯了扯唇角,反問道:“就知道問,不進去看看?”

蓁胥避開她的目光,緘默不言。

林氏坐在凳子上,倒了一碗水遞給他,道:“你也不用擔心,嬸子行醫多少年了,如今雖是老了,幾個秘方倒是記得清清楚楚。”她說完,抬眼看他,見少年依舊眉頭緊鎖,便也不想勸了,乾脆直言道:“這大雪的天,你行了多少山路將她背過來?你看看你自己身上多少傷還淌著血,嬸子可不管她是哪家的千金,小石頭若是死了,嬸子今夜便送她去陪你!”

“嬸子!”蓁胥聽見她說這話,面色更加難看了。

誰曾想十幾年未回過小竹村了,這裡許多人或景都已變了,但唯有林氏依舊在這裡住著,這張饒不了人的嘴也如從前一般,分毫未變的犀利。

“嘖嘖……還跟我生氣。”林氏啐了一口:“你小的時候一見我就躲著,大氣都不敢出,如今倒是敢為了一個姑娘頂撞嬸子了!真真是當了將軍的人,威風了。”

蓁胥聽她把自己兒時的糗事在這種時候翻了出來,話裡話外皆含譏諷,不由苦笑一聲:“嬸子別生氣,我只是擔心她撐不過這幾日,她是師太傅嫡女,太傅將她視為掌上明珠,自是不能折在我手裡。”

林氏瞪圓了眼睛,驚訝了半晌,原本還以為是哪家的閨秀,猜來猜去沒也猜到當朝太傅頭上。不過林氏也不是小門小戶出生,她生在官宦人家,祖上世代為醫官,後來雖家道沒落,但年輕時走南闖北也見過不少世面,這種名門她也未曾放入眼中。

她擔心的是這姑娘若是挺不過來,這傻小子怕是會做傻事。

“嬸子也年輕過……”她頓了頓,接道:“聽嬸子一句勸,你與那姑娘不合適,趁早死了這條心,淮洛城中還有大把閨秀待字閨中,你又何苦執著於她。”

林氏話音剛落,一直握在蓁胥手中的陶碗碎了,滾燙的水全潑在了他的手上,他似分毫未覺。

林氏見他神色鬱結,一副受了打擊的死樣子,忍不住說了實話。

“你也別怪嬸子嘴直,你和莽子爹孃死的早,你們在我跟前的時日雖不長,我也把你們當做自己的孩子。若是你們兩情相悅嬸子自是不多言,可她即便快死了都在叫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嬸子活了大半輩子,自然看得透男女之間那點事,這姑娘心中定然是沒有你的……”

“小石頭……”她看著蓁胥身上好幾條崩裂的血口,一張在淮安王府養的白皙的面上也掛了彩,不由又嘆了一聲:“情傷比任何傷痛都來得烈,否則怎會讓你忘了疼。”

年輕人啊……

她家的小石頭什麼都好,就是人如其名,性子太倔。

蓁胥的反應卻比她預料的平靜許多:“我知道。”

知道還往裡跳?林氏搖頭嘆道,莽子一副少生了個腦子的模樣反而聰慧些,這小子看似機靈,實則是個一根筋的傻子。

“這姑娘的事先放一放。”林氏從懷中掏出兩張疊在一起並沾了些許血跡的紙放在桌上:“剛才我為她擦洗身子的時候,發現她裡衣放著這東西,我瞧著應與你們這次受傷有關。”

蓁胥聞言忙拿了過來,展開一看,紙上的內容居然與隗之儉斂財一事有關。

那日包袱裡除了成冊的證據,便是這兩張宿陽郡守的親筆書信。

這丫頭也不知什麼時候將它藏了起來,想想那般的情況,她還能有這心思,果真是那位御庭司大人的親妹妹,一時也不知是該誇還是該罵,最後竟是被氣笑了。

“別管那些烏糟事了。”林氏扔了一瓶藥給他:“趕緊進去抹了,否則今夜我就回屋睡大覺,誰要死了都別叫我。”

蓁胥拿她無法,只得乖乖照做,等將身上的傷口處理完後,換上林氏拿來的衣服,然後將桌上那兩張信紙妥帖收好,才走了出來和林氏一同吃飯。小竹村裡如同往日一般,竹山煙靜,露冷風輕,山風裹著溼潤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深吸了一口,裡面還有清炒竹筍的香氣。

不過兩日就折騰了半條命去,他早已忘了吃東西這回事,現在被這香氣一勾肚子立刻叫了起來。

林氏見他吃的急,忙給他倒了水,嘴上還不留情地奚落道:“這幾年你個子雖長了不少,卻還沒有走時的斤兩,我見莽子在宮裡是越來越胖了,怎得你在淮安王府許多年還這樣瘦,是王府不管飯嗎?”

蓁胥嗆了一聲,捂唇輕咳了幾下才道:“管是管,但嬸子知道我一向不注重吃食。”

林氏忍不住拿筷子敲他的頭:“不好好吃飯怎麼長肉?你身邊就是缺個知冷知熱的,我瞧著隔壁的杏花姑娘就挺好,她燒菜是一絕,你難得回來,不如嬸子帶你瞧瞧去?”

她見蓁胥又不說話了,心中像是悶了一口氣,一面嫌棄他,一面又心疼他:“得得,你就守著你的師姑娘,快死了再來叫我!”

林氏收了自己的碗筷走得乾脆,竟真睡去了,蓁胥不放心,又去師雪妍的房裡守了一夜,還好這一夜她的病情沒有加重,除了偶爾幾聲囈語,再無任何聲音傳出來,睡得倒也安安穩穩。

翌日一早,林氏推開門便看見了抱著劍,靠在床榻邊睡著的蓁胥。

她走到床邊先摸了摸師雪妍的額頭,還好,燒退了,應是無礙,又恨鐵不成鋼地踢了蓁胥一腳。

蓁胥幾日沒休息,這一覺睡得沉了些,被這一腳踢得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當先便拔了劍。再抬眸一看,林氏正蹙眉看著他,他手一撐地站起了身,看了一眼床榻上還未甦醒的師雪妍,忙問道:“她如何了?”

林氏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昨夜沒死,便死不了。”

蓁胥鬆了一口氣,見她唇瓣蒼白乾裂,便拿了水來喂她,但昏睡中的師雪妍十分不老實,覺得不舒服,頭便左搖右擺,怎麼也喂不進去,折騰了一會灑了一半在床單上,看得林氏直翻白眼。

“喂個水都不會。”她上前搶過蓁胥手中的碗,正想親自操作,卻又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停了手,將手中的碗又推了回去:“嫂子這幾日受了些風寒,不適合照顧病人,怕過了病氣給她,所以喂水這種事,還是你自個兒來吧。”

蓁胥認真地看著她,不疑有他,道:“那該如何喂?用勺子?”

林氏點點頭,又搖搖頭:“師姑娘現在這樣,用勺子也不行,若是弄溼了嬸子的床,你就抱著你的師姑娘睡地上。”

蓁胥皺眉:“那該如何?”

林氏輕咳一聲,直接丟下一句:“用嘴喂。”便出去了,留下愕然的蓁胥在房中獨自凌亂。

蓁胥盯了師雪妍很久,從宛轉的蛾眉到微微翕動的睫羽再到精緻小巧的鼻子,最後落在了那張略顯蒼白的唇上。

剛才還有些乾裂的唇因沁了些碗邊的水變潤了些,如同蜜漬的櫻桃,只是還未成熟,有些微微泛白,卻也不耽誤它的誘人程度。

他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含了一口水。

他將師雪妍緩緩扶了起來,也不敢用力,先讓她靠在自己肩上,見她沒有因扯到傷口而痛苦呻吟才放下了心,將身子遠離了些,也不敢看她的眼睛,直接將唇覆了上去。

師雪妍的唇軟馥溫涼,他鬆開齒關,將水渡了過去,但或許是她的嘴太小,還可能是沒有掌握好某種技巧,大半的水順著她的唇角流了下來。蓁胥下意識張口含住,卻忽然像是被什麼東西不斷拉扯,漸漸有些意亂,腦中似乎也忘了自己的初衷,不斷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中下沉,直至無法自拔。

師雪妍因呼吸困難而微微喘息,本能的想抬手推開桎梏她的人,可一抬手便扯了肩上的傷口,疼得嚶吟一聲。

這一聲喚回了蓁胥的理智,他瞬間抽離,身子緩緩離了些距離,手卻沒敢離開她的後背。

林氏將視線從窗戶上戳破的小洞上收了回來,一隻手捂著嘴,一隻手按著胸口,內心直呼勁爆。

這傻小子上道如此之快,是她沒想到的。

她又將眼睛湊上那個小洞。

此時正好見著一縷光,灑在二人身上。

少年將軍的眼中滿是細碎的金色光芒,暖暖絨絨,絲絲縷縷,就像化不了的茸雪在陽光下折射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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