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駛至霽雲山腳下,礎潤的陰沉天氣,師雪妍忽覺有些燥熱沉悶。

三人一同爬上階梯,走了許久才到了謝雲的墓碑前。

曦色的光被不斷向前推進的厚重雲層遮住最後一抹亮色,周遭寂然無聲,一股無形的悲慟瀰漫開來。

周圍被打整的很乾淨,謝錦拿出酒水擺在謝雲的墓碑前,強顏一笑,低聲喃喃道:“你可知父親自聽聞你入了流雲齋,成了祁國第一位女師後氣得大病了一場,他心中後悔,死之前也念著自已錯了,早知便不將你從謝家除名……”

“我卻很慶幸你離開了謝家,謝氏一族的榮辱也不應在你的肩上,姐姐本只願你一輩子做這流雲齋的謝先生,就算不成婚也無所謂……然……”

說到一半,謝錦泣涕如雨,悲慟欲絕,她靠著墓碑哭了許久,一旁的南凌延月與師雪妍不免動容。

師雪妍勉強控制住的情緒幾近土崩瓦解,但她極力遏止,只狠狠捏緊了拳頭,任指尖刺入皮肉中,心中滿是難言的愧疚。

周圍漸漸籠起的白霧為此處增添了許多愴然之色,不多時,雨滴悄然而落。

謝錦抹抹面上的淚,繼續道:“從小到大,姐姐從未與你喝過一杯酒,也未曾與你一同遊玩,甚至體已話都未說過幾句……今日姐姐便自罰三杯,願來世還與你做姐妹,將虧欠你的一併補上……”

她退後三步跪在謝雲的墓碑前,後抬手連飲三杯烈酒,待起身時覺得頭有些暈,腳步一晃,一隻手從旁邊伸了過來,一把扶住了她。

兩人視線對視,隔著綿連雨幕,謝錦面色潮然,南凌延月眉頭微微一皺,不辨情緒。

師雪妍正覺傷感至極,驀地覺察出了幾分異樣來。

兩人動作僵持了片刻,南凌延月卻始終未曾放手,待將謝錦扶到了一旁站定,才緩緩鬆了手,只是謝錦的眼神一直未從南凌延月的身上移開。

師雪妍活了兩世,自是看得懂其中含義,只得尷尬地別過了頭,心裡卻覺有些莫名的怪異之感,似乎……有些悶悶的……

她甩開心中令她不安的複雜情緒,對著謝雲的墓碑磕了三個頭,從袖中摸出一物來,雙手捧著放在了謝雲的墓碑之上。

那捲白色的卷軸裡,是一幅畫著青竹的畫。

琅軒深竹,蔥蔥一戶,待月臨空,鬱離雋修,嫋嫋從風。

那畫中是一個男子,他獨自站在竹林深處,眺望林梢霽月,皓然星空。

她曾調侃謝雲:“你定是喜歡上了畫中的男子,他是誰?”

謝雲只是淡淡一笑道:“既喜歡,又欣賞,但……不可說。”

這是她第一次與謝雲如此直白且毫不避諱的跟她談起男女之事。

再回首時,卻發現她說得甚少,反倒套了許多自已與蓁胥之事。

她站在雨中望著謝雲的墓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一定要查清謝雲的死因。

此時車伕急急而來,他的手中拿了一把傘,身上並未穿著蓑衣,想來也是見落雨了,怕淮安王淋了雨,便去青雲觀借傘,但今日天勢不好,人也少,借了一圈也只借了一把。

他看著左右兩旁的姑娘犯了難,這一把傘,如何撐得下三個人?

謝錦收拾完東西,當先向前走:“殿下,師姑娘面色不太好,許是病了,你先帶她下去,我找個地方避雨,待雨勢小些我便自已下來。”

師雪妍立即搖頭:“這雨天地面溼滑,若此時下山反倒危險,不如殿下先帶韓夫人去青雲觀避雨,我在那棵樹下等著雨停再過去。”

南凌延月看了看天,這雨一時半會也停不了,若是待在這裡難免會著了涼氣,且師雪妍的傷才剛好些。他不由分說地撐開傘,舉在了謝錦的頭頂,在謝錦訝然地目光中看向不遠處低垂著頭的師雪妍,皺眉道:“過來。”

師雪妍唇角微僵,緩緩挪了過去,接過了傘柄。

“去青雲觀。”話音一落,兩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見他兀自地往前走。

師雪妍在身後喊了一聲,南凌延月卻似沒聽見,兩人在漸漸瀰漫的朦朧霧氣中看著他緩緩遠去的背影。她無奈地嘆了一聲,引得一旁的謝錦苦笑一聲:“他還是這般從來不顧及自已。”

“韓夫人……從前便認識殿下?”師雪妍終是問出了自已心中所疑。

謝錦淡淡一笑,也未想過避諱什麼,直言道:“我差一點便成了淮安王妃,不過……都過去了……若是再選一次,我依舊會嫁與我現在的夫君。”

師雪妍詫然,側過頭去看她,只見謝錦秀美的面龐上浮起了一絲苦澀:“我年輕時總覺除了父親便是天不怕地不怕,喜歡便去追,追到了便想嫁,一氣呵成,絕不拖泥帶水,他也曾被我這種氣勢逼得拔劍了呢。”

這一段過往因不是什麼光彩之事,南凌延月下令讓府中之人不準談論,將此事攔在了淮安王府,故而外面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師雪妍第一次見比蕭茵還“熱情豪放”的姑娘,一時有些消化不了,又覺當年的“謝錦”與眼前的“韓夫人”不甚相似,隔了許久才繼續問道:“那紅葳樹下埋的東西……是夫人的?”

這次輪到謝錦驚訝了:“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有些訕訕然,低聲道:“我聽聞殿下有一罈藏了許久的桃李春風醉,沒忍住便去挖了出來……”

謝錦也未生氣,只覺有些事確實很玄妙,她能夠讀懂南凌延月看這姑娘的眼神中蘊藏了多少柔情,只不過習慣了用周身的凌厲冷意來掩蓋。

他本是一個極其溫柔的人……

她明白南凌延月一直退讓的緣由,有些心疼,又有些……

“那盒子裡的東西你看了嗎?”謝錦意味不明地看向師雪妍,引得她忙擺手解釋。

“我只拿了酒,沒動那盒子!”

謝錦淡道:“其實那盒子裡也沒藏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不過是曾經的我對殿下的‘念想’,且早已隨著歲月冰消霧散……”

師雪妍怔愣片刻,便安靜的聽起兩人曾經的故事,頗為離奇,也很有趣,雖然結局充滿了遺憾,但說故事的人卻不覺悔意。

她本以為自已與謝錦不是同型別的人,應是話不投機才對,誰知兩人竟一人講了一路,一人聽了一路,待至青雲觀時才停了下來。

“兩情繾綣,何懼相歡……”

“風情月債,有些事早已說不清是誰欠誰了……”

師雪妍腦中反反覆覆迴響謝錦的話,不知何時她已經自已先行進了青雲觀,而在遠處驀然轉身的,是被潮氣浸透的男子,那一身的挺拔的勁裝將他顯得頗為丰神俊朗,又如逐月的星河。

一眼是玉,一眼是山。

“皇叔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子……”

她曾對珺寧的評價秉持中立,要知道在這淮洛城中,比淮安王好看的男子太多了,但他們大多沒有給過她如此複雜難明的感覺。

南凌延月被她的眼神望的莫名,少刻竟有些“不適”地別過了頭。

“殿下。”師雪妍將傘遮在他的頭上,因身高之差而不得不抬高了手臂,身子也微微朝前傾了傾。

南凌延月聞見她身上透出的芙芋花香,夾雜了一絲潮潤氣息,空氣彷彿都被潮悶的雨氣凝住了,他忍不住垂眸去看她的臉,卻因近處的居高臨下而不小心瞥見了一片脂玉般的旖旎之色,頓覺氣血翻湧,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

他現在終於明白蓁胥的感受了……

有些人,果真是近不得,遠不得……

師雪妍見他退後,手不自覺地向前伸,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向前倒。

片刻之後,師雪妍這才看清那把傘的傘面是畫了青竹的,此時它靜靜躺在地面上,緩緩被青石板上積蓄的雨水浸溼。

青竹變墨竹,應是再也回不去原來的顏色了……

南凌延月是用“抱住”的姿勢接住了師雪妍,兩人“毫無間隙”地貼在一起,潮熱的體溫隔著衣服在兩人之間傳遞,似將兩人無法言說的情緒也一起過繼了……

“殿下……我剛才腳滑了……”她的手撐在南凌延月的胸前想將自已抽離出來,但剛剛一動便又被緊緊桎梏,她又跌了回去,且比剛才更加“緊密”地貼合。

她腦中有根弦“啪!”地斷掉了,現在滿腦子都充斥著被挑斷的絃音,鬧哄哄的,吵得她停止了思考。

“淮安王殿下……”

就在兩人以極為曖昧的姿勢再次“貼”在一起時,師雪妍被一聲清清冷冷的男聲怔得愣住。

她的目光從地上已變了顏色的傘面上收了回來,腦中只有與言青豫重疊的墨竹。

明明是一身極儒雅的淺青色長衫,卻似籠了一層難以消散的陰影,冷翳得嚇人。

她一把推開南凌延月,看了看他驟然變冷的面色及言青豫幾欲凍殺的目光,一把拍向自已腦袋,心中懊惱道:差點忘了,今日四月十六……

——諸事不宜!

觀主將四人帶去了一間靜室,南凌延月要了一壺茶,恰逢今天開了齋,觀中掌廚的送了兩份點心過來,一份是口味偏甜的糖棗糕,一份是鹹心酥。

若是放在從前,師雪妍的手早就伸過去了,可現在……她總覺身旁有一股略帶寒鋒的光芒在注視著她,別提有多瘮人了。

師雪妍有些想不明白,她到底是怕言青豫,還是怕皓東延。要說兩人如今的關係那叫一個妙不可言,自那日言青豫在她面前放了一番“皓東延”的豪言壯語,兩人便再也沒說過話,且從她受傷以來,言青豫也沒來找過她,她曾一度以為那日威脅她的不是言青豫,只是皓東延。

“發什麼呆。”南凌延月見她望著言青豫怔神,忽然冷道:“奉茶。”

師雪妍微微張口,心中訝然道:為何要我來奉茶?我又不是下人……

嘴上如此說,到底是有些不敢表露什麼,在這桌前坐著的,一位是皇帝的親皇叔,一位是流雲齋的齋主,一位是兗齊宣慰使之妻,論年齡、身份,也輪不著他們來奉茶。此時看著他們兀自坐著,誰都未曾有所動作,她識趣地開始煮茶,並親自為三人斟上。

只是到言青豫時,他並未接茶,而是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師雪妍手一抖,杯子一歪,頓時灑了些滾燙的茶水出來,正巧落在她的手背上。

南凌延月正待起身,卻見言青豫已將師雪妍手中的茶水放置在桌上,然後毫不避禮地拉過她的手細細檢視,師雪妍的思緒猛然被拉回上一世。

記得有一次做飯時,鍋裡的油飛濺出來,王以檸被燙得當即扔鏟大叫,正在浴室洗澡的皓東延聽見聲音,只匆匆將浴巾一裹,便慌忙從浴室裡跑出來。

王以檸抱著他溼淋淋的身子委屈巴巴地說:“我的手……”

皓東延見她手背有幾點紅腫,便不讓她做飯了,將她拉到沙發上坐下,找出治療燙傷的藥膏給她擦。

回憶至此,她再抬頭看見此人,只覺與她在沙發上繾綣纏綿的人不是同一人。她的指尖被言青豫握在手中,陰暗的室內燭燈昏然,有幾許柔意落在了言青豫的身上,她恍然失神,腦中的畫面不斷“翻來覆去”無法控制,她的耳根漸漸發紅,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言青豫注意到了她的反常之態,似乎也想起了什麼,略帶赧然地鬆了手。

謝錦看了一眼面色冷鬱的南凌延月,又看向對面儒雅雋秀卻面色微紅的言青豫,似是在這詭異的氣氛中讀懂了什麼,默默飲下一口茶,忽然開口道:“想必這位便是流雲齋的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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