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讀三年級的時候,我搬到了另一個城市,這真是大得多的城市,深圳。

為什麼要搬?我自然是不清楚,總之我離開老家,離開熟悉的親人,到了不熟悉的父母身邊。我沒在說胡話,在二年級之前,我還真記不得關於父母的任何事情,我知道他們在深圳工作打拼,還知道新家窄的要了老命。他們同樣領教了我的淘氣。

他們早出晚歸,忙著工作忙著賺錢。半夜的沖涼聲時常衝醒我,早上的稀飯很少不涼,吃飯時急急忙忙,言語輕得來只振翅的蒼蠅都會覺得轟鳴。在剛租沒多久的十多層高的公寓,我被反鎖在房間裡。

那一天天氣熱得連冷水也燙得能蒸桑拿,電風扇嘰嘰咕咕地罵著天熱,我一個人仰面躺在平常三個人一起睡的床上,仍然覺得擁擠,我往牆壁靠著,想偷取石頭的冰冷,但卻受不了它過分的涼意,我的後背一碰上就渾身一縮,我竟然連涼快都不能借取。

我靠近牆壁,往家裡那麼一看,高壓鍋沒有裝好蓋子,蓋子搭在炒菜鍋上面,脫落老化的橡膠圈從裡面伸出來,洗好的碗筷倒扣著放在洗手池旁,身經百戰的炒菜木鏟長出了黑斑,菜刀沒有了鋒利的驕傲,醬醋鹽糖一抬頭,櫥櫃裡滿是被油煙燻得一身油煙的一次性紙杯,唯一稱得上美觀的是門後貼的日曆上的紙花,始終只有那一支花。

“還有其他的花嗎?香味呢?”我問自已,疑問的聲音,是真的。

“沒有其他的花了,花在樓下,香味也在樓下,但你出不了門。”我對自已說。

“香味香味。我的確聞到了香味,到底是什麼?”

“找找吧。”

“還是看看吧,這個屋子裡除了床底沒有能藏東西的地方。”

我從角落環視,放棄了尋找。就算真有一朵花,開在這個地方,也不會顯得美,就像在擁擠的地鐵和輝煌的音樂廳聽同一首小提琴獨奏是不同的感覺。這不是欣賞的地方,我也沒有欣賞的心情。

“我想出門,想像我在這房間裡看不到的鳥雀一樣,在看不到界限的地方翱翔。”

“你的要求太高了。”

“那我只要求在路上走走,我可以走著走著跑起來,我會是傳粉的人,我能在荊棘裡穿來穿去。我能聞到香味,我能找到花兒在烈日下還盛開的秘訣。”

“你這是做夢。”

“那就讓我做夢去吧。”

我睡不著,走不出房間的無奈讓我更加燥熱不安,我覺得自已就像水杯裡無聲無息地蒸發的水一樣,隨時就要被炎熱拆解。安靜刺激著我嗷叫的念頭,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震動聲也為我加油打氣,我張口,卻乾咳,再張口,再幹咳。

還有什麼比想叫卻叫不出來還要憋屈的呢?

我決心製造嗷叫,我受不了安靜,我沒有理由安靜,我需要一場雷雨,它們能稍稍安慰我。

高壓鍋被我抬到窗戶旁邊,扔到樓下。一個輸水管道“當”的一聲給砸破了,我能從窗臺看見水往外噴射。爾後是我聽過最有震撼力的交響樂,整個小區的汽車嗚哇嗚哇地叫著,像是給我嚇哭得尿褲子一樣。周圍的住戶也罵的罵,叫的叫,我猜我準是砸到了裝臭水的管道。不一會兒警笛和消防車也趕來,也許是有人以為起火了吧。

當天晚上我們被勒令立即搬走。幸運的是,他們倆並沒打我。他們是懶得打還是什麼原因我倒是不想去追究,他們大約也以為他們好久沒把我帶到他們身邊有些虧欠。我看得出來,他們沒有那個精力去教訓我,他們已經失去一個狹窄的公寓,即將搬往更狹小的公寓。

出乎我預料的是,新的公寓要大個不少,有兩個臥室,一個大廚房,一個客廳,靠近馬路,三樓。每天晚上汽車都得來回碾上個千萬遍,我從沒有這樣的感覺,彷彿所有的汽車都趕在晚上出來,都只在你剛要睡著時鳴笛。汽車和耳朵是一對死對頭,我那時真想割掉耳朵來個清靜。即使是在睡夢中,我都時常夢到汽車在我身前身後的斑馬線上來回碾壓,不留我透過的時間。當我伸出腳尖,一輛車就會鳴笛而來,為了少聽到些鳴笛,我不得不站著等待,但他們永不停歇,似乎把我當成高速路的標誌,他們到了這就只管加速直衝。我看著無數的車劃出無數的直線,覺得等待是沒有盡頭的,等待被盡頭擋在門外。當我不顧一切地向前走,發現一切車輛都是虛像,他們直接穿過我的身體而我安然無恙的時候,來不及喜悅就已經驚醒。

我想他們並不是看到了擁擠對我的壓迫才搬到了這個大大的公寓,為了補貼房租,母親又將其中的兩個臥室租給別人,我睡在客廳的沙發床上,爸媽在廚房裡搭了個床,把炒菜的爐灶之類的都移到陽臺。他們委屈自已讓我睡稍微大些的客廳讓我有點難受,我想我是時候接受,一個比先前大了不少的房間,以及能自由出行的改變——他們給我配了鑰匙,千叮鈴萬囑咐叫我不要弄丟,還做了一個紅繩子套在我頭上。我嫌它醜,出門時就把它綁在褲子上。

在我們和那些常換的幾個住戶之間,發生過一件不怎麼愉快的事件。一個屋簷下,卻不是一家人,也沒有一家情。

有一次我爸媽突然召集兩個租戶到客廳,我媽指著我床邊的那個臺式電話,拿出幾張話費單遞給我們輪流看,“一個星期花掉200多的話費,這是誰打的電話。查了查還是點歌花的,點了十多首。我們不是說找麻煩哦,只是誰打的這個電話說出來交一部分錢就行,這雖說是公用的也不能這樣用啊。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誰也不承認,誰都說不知道,我自然不知道到底誰做的這件事,要鬧到全員開會討論,連我都得參加。

“我們可以上電信局聽錄音,一聽就知道是誰了吧,可這樣做總是傷和氣嘛,也沒必要搞到這樣。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我媽敲著收費單,痛得它直叫,身上摺痕累累。

租客們撓撓耳朵,似乎也很想揪出這個人。但他們說的只是保全自已,沒有提供任何指向性的情報。

“我那兩天晚上不在,我和朋友在外面吃飯,很晚才回來的。”這個租客被叫出來時還握著電動剃鬚刀,但他不是要外出,他總是外出後回到房間才剃鬍子,像是消遣活動。

“我在家練著薩克斯,沒出房門。”光頭大漢頭上直冒汗,剛從外面回來。

我有些厭煩,露出些神色來,我大概猜出是誰做的這件事,就等著租客一走和他們打報告。我手上拿著那幾張話費單,前看後看,心裡失落,就算找出是誰,爸媽也不大可能拉下臉讓他買單,畢竟說好了電話費我們付。

有好一陣子沉默,租客們有想回房間休息的意思。

“常久,是不是你做的?”我媽突然問我,我抬頭望向他們,同時也看見了側眼看著我的租客。

“啊?”

“是不是你做的?”她的臉像塗上了黃泥巴。

“什麼?”我微微搖著頭,我不覺得我應該回答,因為他們根本不應該問這種問題,要是我做的我為什麼不說?他們又不是不知道我隱瞞實情心裡愧疚時的模樣。哦,他們的確不知道。

我實在難堪,我簡直要把自已整個的腦袋掏出來叫他們看看我的記憶,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做了壞事不敢承認,還僥倖地希望別人替我擔著的人,“我可以發幾百萬個誓,如果是我,就讓雷劈死我。”

我咬牙切齒,左右晃盪的頭劃出不可思議四個大字。沒有人承認他們居然還就懷疑到我的身上,在他們眼中只有孩子才會這樣無理取鬧,才會這樣做事不敢承認是嗎?只有孩子才做壞事是嗎?

瞧他們看我那眼神,充滿了多少可憐和擔憂,我猜想那個真正的兇手心裡不知多開心,一邊露出我猜他這輩子都沒再露出過的憂慮和失望的神色,一邊輕輕搖著頭髮出“嘖嘖嘖”的聲音,像是怕傷著我的自尊,可又實在不能不嘆惋。喲喲喲,可真是妙啊。最不能容忍的是我父母,他們算是徹底相信兇手的表演了,竟然皺著眉,扭著眼角像是心絞痛的樣子跟我假聲假氣地說,“孩子,你說出來我們可以原諒你,但你不能不誠實。”哦,太感人了,感人到我想唱首歌,寫首詩,每天早上出太陽時跪在東方朝拜了。

“你們覺得是我做的,我說不是。你們還要我誠實,你們只是想聽這個答案是嗎?不相信我還要問我,還要我承認。好啊,是我做的,我高高興興地做的。怎麼,滿意不?”我幾乎喘著氣喊完,我發覺已經看不清他們的嘴臉,該死的眼淚又插手來搞點悲情的色彩,總是這樣,這是很憤怒的事情,很憤怒。

待我看得清眼前的時候,租客們都不在了,我就和爸媽呆在那個僅能容一人鑽過的廚房過道里,門鎖上了。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可是······”我母親聲情並茂,字字誠懇。但我不想聽到‘可是’,我痛恨說可是的人。“可是你在那麼多人面前不好耍脾氣的啊,本來我們想給租客們找個臺階下的,我們總不好一個個問他們到底是不是他們做的呀。你小嘛,還不知道大人間的那些關係,很多事情不簡單的。你成天哭哭哭的,不像個男生的樣子啊······”

哦哦哦,我真明白了了,大人的情面要給,大人的事情不好多管,小孩的情面不用給,小孩的事情沒人管。還有,是誰規定我就要像誰的樣子,我就不能像自已,我什麼東西都是學好咯學壞咯,就沒有什麼是我自已的,我全是學你們的,你們都比我聰明。

“嗯嗯,嗯嗯,嗯嗯。”我突然變得配合極了,我知道他們想要的是什麼回答。我似乎瞭解我永遠不能讓他們真切地懂得我的想法,也不可能讓他們重視我的情面。我會是犧牲的那一個,在心理上。我甚至明白他們說的到電信局聽錄音是鬼話。

更可怕的是,多年之後他們提起這事,仍然認為是我做的,仍然是一臉你一看上去就心煩的表情,他們彷彿是要告訴你:我們原諒你,我們很寬容,你的事情我最清楚。

但我是知道的,他們不是孩子,他們曾經是孩子,但現在早就忘記了自已當時是什麼樣子,他們認為小孩子就是麻煩,就是幼稚,就可以敷衍,就可以戲弄。我猜,他們是在孩提時期受了天大的壓迫,於是要來破壞我的孩提時代。

我承認我有時偏激得要命,偏激得恐怖,連我自已都不敢相信,但那時的我的確是有恨意。我不確定是為什麼,在所有狹小的空間裡,連正常的思考都不能夠。我雖然有時突然閃出他們在我痛苦時同樣也很痛苦,但卻始終相信,若他們能體會我的委屈,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使我傷心。

但我必須感謝,在那段時間我真是成熟得快,我似乎慢慢能看出他們平常的表情下的嘲諷,我猜想我再也看不到溫柔如那兩位老師的笑容,尤其是從大人的臉上。因為我開始帶著不屑和距離來看待人了,我的確不知道這是不是一件好事情。在那時候,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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