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要講的與你們所想的完全不同。”胖教官在軍訓基地的升旗臺上訓話,“你們在這3天,要完全忘記你們是誰,你們從哪來,你們有什麼過去和你們想要什麼未來。這裡你們只要記住兩個字‘紀律’,如果我沒說清楚,再說一遍,是‘紀律’,如果你們還沒聽清楚,我最後說一遍,是‘紀律’!”

和我一樣在入學前沒有軍訓要在寒假期間補充軍訓的人還真不少,約莫有百來號人。軍訓基地在一個偏僻的山腳下,四周是高大的圍牆,圍牆上面扎著啤酒瓶碎片。

第一天上午,領軍裝,以綠色為主調,伴著褐色、黃色、灰色的大塊色團的衣服穿在身上頗有叢林的氣息。但我發誓你不會想穿上他們,除非你喜歡比你的身材大三號的褲子,不透氣的衣料,扣不上的紐扣和斷了齒輪的腰帶。但你無疑更不想脫下它,因為你要在每天早上五點穿好軍裝集合,半夜裡也可能有集合號角突然響起,最可恨的是有人模仿著集合哨音讓你徹夜不得安寧。

“報數。”

“1,2,3,······”

“錯錯錯,向後轉,看到那七八棵美人樹了沒?”

“看到了。”

“現在你們去抱樹,緊緊地抱住樹幹,把頭使勁向樹撞。”你可以聽見痛苦的嚎哭如燒城的黑煙一樣遍佈基地上空。

有人喊著生病了要去醫務室,教官的原則就是:女的沒問題,男的不許去。結果幾乎所有的女生都在醫務室陪著教官喝了茶。

我們練踢正步,跑步和軍姿。你要是不小心被教官發現不認真,就是五十個俯臥撐伺候,做不完沒關係,隔一個小時來一次,總之不做完就沒有飯吃。你要自已看著辦,因為所有的同學都想休息著看你受罰。

第一天晚上有個男生竟然跑到樓頂,發現他的人找來教官,很快在宿舍樓下集結了所有人。

“跳啊跳啊。”前面的一個高高的男生把手握成喇叭狀向上面大喊著,他脖子上的青筋在嘶吼中分外清晰,但很快被教官制止住。下面議論紛紛,現場跟進了菜市場一樣熱鬧。

“真是的,大晚上鬧這一出,還讓不讓人睡覺。”一個男生還戴著睡帽呢。

“他肯定不會跳,要是想跳的早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跳了,那是真想死的,那些鬧的不知道有多兇,結果提幾個要求就下來的人就是把跳樓當籌碼的。不用理他,隔一會兒自已下來了。”

“難講,你說他這跳吧可惜一條命了,不跳又丟了面子,他下來之後肯定心裡也不好受啊。”

“他要不跳我就得鄙視他,自已不想要命瞭然後又反悔了這算什麼?”

“好歹人家是一個生命啊,你們怎麼這麼無情!”一個女生咒罵著說著風涼話的人。

“要我說自殺就不該救,生命權利是人家自已的,這還決定不了還講什麼自由。想死都不能死。”

“怎麼說話的,人道主義不知道嗎?下次你想不開跳樓我推你下去啊。”

“媽的,你再說一遍?”

下面的兩個男生扭打在一起,還吸引了更多圍觀。

我心裡雖說擔憂,但顯然更好奇這男生幹嘛想跳樓。或者人家只是和我一樣喜歡上頂樓吹風,被別人發現了錯以為是要跳樓呢。我在天台邊上躺著吹風的時候就常有這種擔憂,要是突然來個人大叫一聲我可能就不慎掉下天台了。

從我的視角看樓頂的男生,我猜想那一定是個看風景的聖地,壞就壞在我們這些摸不著頭腦的人來打擾了他的興致。就算是跳樓,我猜想被打斷心理勸慰工作的他一定很不爽呢。

幾個教官好言相勸了半天總算把他弄了下來。問了一下,只不過是晚上睡不著到上面看風景罷了,他在上面還擺手是讓我們走開別打擾他。教官問他怎麼不早說,一開始說明白不就好了,他猶猶豫豫地說下面的人讓他有點窩火,他就置氣不說話。

“準是撒謊的,真會找臺階下。”回來之後我上鋪的人和我說著。

“你知道他哪個宿舍嗎?”我問他,我腦子裡有一個主意。

“就在隔壁,右邊來著。怎麼?你想找他交流一下跳樓技巧?”他把腳伸出床外,搔著癢。

“沒事,問問,睡了。”

很久很久,我一直透過視窗看遠處的山脈,山腰上有一戶人家亮著燈,照亮一小片山林。山的輪廓在黑夜中隱去,但你可以感受到風,從山的那頭掠過的風,在十秒後會衝進這間狹小的宿舍,會把我從床上吹起,然後輕輕地吹向隔壁的那個傢伙的床。

“喂!你是剛剛看風景的人是吧?”我小聲說著,腰彎得快折了。

“誰啊?”

“我們要不要再出去兜風?”我為我瘋狂的主意捏了一把汗,“我又不會害你,相信我,我也喜歡在樓頂吹吹風的!”

我們靜悄悄地走出宿舍,向頂樓進發。沿著樓梯,我們踩著碎石子,像踩破了裝著恐懼的氣泡。

“你為什麼喜歡來樓頂吹風啊?”我問著他,樓頂的地板有些涼,風也簌簌地吸著我的體溫。

“這句話應該我問您啊,我剛下去準備睡覺你這又叫我上來。”他雙手插著口袋,眼睛看著不遠處的山脈。

“你沒有睡著不是嗎?你明明也在看窗戶那邊的山。”我挪到樓頂邊坐著,腳吊在半空中晃著,“我喜歡是沒有理由的。我就是喜歡在風中的感覺。風景好不好都不重要,只要在高處,在風最盛雨最大的地方。”

“說實話我只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風景什麼的,高處就沒有不好的風景。”他雙手沒有從口袋裡拿出來過,“要不是覺得你挺有趣,我還真不想和一個人上來吹風。”

“是嘛,你是因為想要一個人所以上來,還是因為只有一個人所以上來?”

“有區別嗎?”他長吁一口氣,“你看著遠處,從最高的地方看著遠處。就會覺得你是主宰,你是這個世界唯一一個看到此種奇觀的人,因為那個時候只有你一個,一個就是所有。”

“有,區別是有的。一個是你只要自已吹風,一個是你想要朋友一起來吹風。”

“其實是一樣的。要是和朋友在一塊兒玩,你會要上來天台讓他們看風景嗎?一個人在天台才有美麗可言。很多東西都是隻需要一個人就可稱得上美麗,兩個人就不行,沒有人更不行。”

“是嗎?”我有點異樣的感覺,我猜想他與我不同,也許只是因為我喜歡張開雙手而他偏愛口袋,我喜歡躺在地上他習慣站著。“那你在天台上吹風的時候在想些什麼?”

“想什麼?什麼都想,當你在最高處,你就是眼前一切的主,你和他們聯絡在一起,你所想的就是萬物想的,你就是萬物。”他昂起頭來,月輝灑在臉上,並不澄亮或安靜,你能看見跳動的熱情。

“我可是什麼都不想,偶爾會什麼都想。天空是個遺忘的地方,我心情煩雜的時候會想要吹風,吹掉一切煩惱的東西。天空有時又幫助我想起些古怪的事情。所以很矛盾。總的來說我不覺得自已是主宰。”我閉上眼睛,腦海中依然看得清周圍的一切,我知道他在等我說話,知道風正在攪我的頭髮,“我覺得自已會沉到山的深處又會升到雲的頂端,我在自然的每一處遊蕩,我是一切的子民,我能夠化身成一棵樹,我看得見樹的朋友,我看得見樹上的每一片樹葉它們在怎樣動,它們是什麼心情,它們何時會落下,何時又將再次萌芽。”

我們都沒有說話。

“有你在這我還真沒辦法好好思考。”他笑了一下,“我找不到那種感覺,你擋在了我和一切的中間。我不適應。”

“我想你要是躺下來和我一樣睡著,我保管能和你講故事講到天亮。”我看到天上的星星,只有三顆,不閃爍也不移動,像釘在了天空的三顆玉石,雖然黯淡,但足以使人銘記。“你看那三顆星,連起來是正三角形對吧。我覺得像是保齡球上面的三個洞,要是我們伸出手抓住三顆星,用力一拋,就能把地球像保齡球一樣丟擲去,我們會撞倒所有的星星。”

“可怕的想象。”他也躺了下來,不過是在天台中間。“我就想到對比了。夜要夠黑,才顯出星的明亮。你看夜空絕對找不到一個觀察黑暗的點,因為黑暗從來不會是一點。只有星星你才能觀察,並且你總是會被夜空裡的星星吸引,而不是被完全黑漆漆的夜空吸引,你看了一會兒就會覺得受不了的。光明就會是點,你期待他向外發散,但它永遠就是個點。人也是這樣,光明的人就是點,其餘的都是黑暗,而且光明如果沒有黑暗的襯托是不會有光明的。我想說,光明不是純粹的。”

“好深奧。我還是繼續我的想象好了。”我盯著朦朧的黑暗,的確沒有辦法找到一個可以看清的點,黑暗就是抓不住的,是均勻而分散的,“那三顆星就是地球這個大圓瓶子的口,三個口子。宇宙從那三顆星向我們看來,我們是宇宙裡的水晶球,我們躺在最最安全的角落,我們現在就在盯著看向我們的宇宙的眼睛。你說那三顆星要是緩緩向我們靠近,是不是代表哪個淘氣的貓把家裡的玻璃球往裡戳了戳?”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上樓頂的?”他突然問我,聲音很輕,我猜他在問自已。

“不知道,不記得,肯定是在一個天空特別漂亮的時刻。你呢?”

“我?在第一次想跳樓的時候。”

“什麼?”我有點驚訝,但壓低了聲音,風會將我要說的送到他的耳朵裡。

“你就沒有過想要一了百了的時候嗎?你有沒有想過死這個問題?”

“不,我總歸還是喜歡待在世界上,雖然我有時候極其恨一個地方,恨一個人。我能活在風裡,只要有風,有個寬闊的地方,我就能忘掉或者平靜對待讓我狂躁的事情。”我想起了那隻死貓,河裡掙扎的那隻,“你是怎麼回事兒?”

“那天我第一次隱約地知道我和別人不同。老師在上語文課,好像說到有個人物失去了親人,拼命地哭,想要讓自已的朋友也體驗失去親人的痛苦。我當時認為這是好的,這是分享不是嗎?朋友們理應相互分享痛苦。老師問我們這個人物正不正常,我大聲說‘正常啊,失去親人還不哭就是不正常,有痛苦不想讓別人體驗也是不正常。’我當時的聲音不知道多天真多認真。我們都是朋友就應該分擔痛苦啊!老師就開始說我,她說‘你怎麼能這樣不懂事,這樣沒有良心。失去親人當然要堅強起來,做個勇敢的人,微笑面對生活的人。要讓朋友體驗痛苦更是不應該,好事不告訴朋友,壞事還想讓朋友知道了?我們都應該要微笑,要讓自已和他人都微笑面對一切。’這文章的主旨就是微笑你知道嗎?我不知道自已為什麼那麼蠢,我說‘敢哭也是勇敢,不敢哭反而不勇敢。’我心想為什麼親人沒有了說成是壞的事情,壞,我那時候以為的壞是作惡是犯罪你知道嗎?我想失去親人是傷心事,不是壞事。我想我們不應該隱藏悲傷,我們體驗痛苦沒有不好啊!我把這些全都說了出來。老師和我吵架,我根本聽不懂他說的意思。我被叫家長,家長也來罵我不學好。你知道我有多難受?我就覺得自已是怪胎,因為我的想法不一樣,沒有同學站出來為我說話,我覺得即便我下一秒死在教室裡真心為失去我而哭而不是被嚇到而哭的人一個也沒有。我要是第二天沒來上課,誰都不會感覺不舒服不自然,要是隔了一個月,他們能徹底忘了我,知道嗎?我傷心得要死,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老師一臉不屑和嫌棄地看著我的樣子,他的樣子就在明確地告訴我他討厭我,他覺得我很噁心,你應該看看他的表情,像看著發黴的東西一樣。”他嘆息了一口氣,長得讓我有點傷感,起了雞皮疙瘩,“那天晚上我就爬到樓頂,我都快到邊上準備跳了,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不想跳了,突然一起想得特別清楚。我為什麼要為那樣的老師來傷害我自已,他犯的錯誤怎麼要我以死謝罪?我的死不能讓他有一丁點的愧疚和遺憾,他只會覺得說班上少了一個沒良心的人。從那以後我就偏偏表現得好,表現出他想要看到的樣子,你不會知道我看著他誇獎我的時候我心裡笑得多麼開心,他不知道他在誇著一個曾經被它中傷,現在心裡鄙視著他的人哩。”他咳了咳,大概是受涼了。

“我也有和你類似的經歷,知道老師在想的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但我沒你那麼高明地安慰自已保護自已,當然也沒有那麼極端要去自殺,可能因為還有一兩個朋友過來安慰我吧。我只是一直在糾結一直在困擾。為什麼?為什麼?把時間浪費在為什麼上是我最無用的習慣了。我就直勾勾地問自已為什麼為什麼,到最後連問題是什麼都忘記了。我想著自已到底是不是在找答案,到底有沒有答案。我就一直繞著彎子一直想,直到自已忘記了那回事兒。”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我的心臟打著拍子,我也能聽見他心臟的跳動。月亮和那三顆星星好長好長,從天上一直落到我的眼裡。

“你剛剛不是問我對死怎麼看的嗎?”我的眼睛像是被月亮砸疼了,有點脹痛的滋味,“我還真不知道,我沒有仔仔細細地想過這個問題。死是一種結束嗎?一種結果?這個問題可比講故事深奧的多得多啊。”

“死亡像個生雞蛋,你不敢直接去吃,總要用水煮了才會去吃。但煮熟的雞蛋還能孵出小雞,還有生機嗎?沒有,看死亡要直接看,它是自然的是圓滿的,既是結束也是開始。”他的聲音悠揚著拉著小提琴。

“都是些廢話啊。我都知道的東西。”

“你知道也不知道,不知道也是知道。不知道是最好,死就是什麼都有什麼都停止也是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加速流動了。”我猜他自已也不明白自已在說些什麼,當他不知道自已在說些什麼的時候,他說的就是事情的本來面目。你不用想就說出來的東西,就是真相。

“夠晚了!”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說實話,我們還是得回去睡睡。我可不想明天無精打采然後被抓出來懲罰。”

我們從樓梯向下走,一句話也沒有說,腳下碎石一下一下地響著,為我們送行。

之後的幾天我們都沒有再去天台,白天的魔鬼訓練實在是不堪忍受。回校,回家,奇怪的是我們再也沒有見過,明明是同個學校的軍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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