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見關陽和霍明朗，不可否認，在我這將死之人的內心，激盪起一圈圈的波瀾。
《紅玫瑰，白玫瑰》裡，張愛玲說：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不過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聰明之人，就在扇子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愚拙之人，就守著看一輩子的汙血扇子。
《許我向你看》裡，辛夷塢接著說：青春也是如此，務必慘烈一些才好。誰當年沒有張狂衝動過？誰沒有無知可笑過？年少時的記憶血肉橫飛，老來諸事皆忘，舔舔唇，還可以隱約感受到當年熱血的腥甜。大多數人都是聰明人，成熟了之後，隔著半透紗簾欣賞自已的桃花扇，痛已忘，只餘甜。
我一如小說裡的謝桔年，當年撞得太用力，血濺五步，拿了高分，可喜可賀。只可惜，哪裡還有什麼桃花扇？
其實，當年的故事裡，不是三個人，而是四個人。還有一個，是銘心，他早已遠去，卻一直活在我的心裡。
銘心與關陽一樣，姓關。當年，最親暱的時候，我叫他，關哥哥。
銘心是我高中的物理老師，大學畢業任教才三年，卻已小有名氣。瘦高，稜角分明的臉有著稍許凌厲的線條，從來不笑，每天跑步卻從來不見曬黑。
我是出了名的好孩子，每個人對我的第一印象都是溫婉可人，學習好又聽話。父母只生了我和姐姐，姐姐比我大許多，自小叛逆，不愛讀書，十九歲便與自已喜愛的男子私訂終身，一同跑到老遠去打工，父母有了這個前車之鑑，對我管教甚嚴，尤其不許早戀。所以，我一直是個乖孩子，讀書成績向來名列前茅，從來沒讓父母失望過，也許正因如此，他們對我期望彼高。
當年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市重點高中，風光無限。
班幹部向來都是成績優異的同學包攬，我生來不愛管事，推辭了老師點名任班長和團支書之類官職的好意，只想默默地讀好書。
課代表都由任課老師自行指定，其他科目都有不少好學生踴躍報名擔任，唯獨這傳說中嚴厲的外號紅臉關公的關銘心老師的物理課代表無人問津，他只好親自點將。
我向來對官場上的事不聞不問，正在專心致志地給物理書包書皮寫名字，同桌突然推了我一把：“老師叫你呢！”
我自然而然地站了起來，看著臺上眼睛驀地閃過一道光的銘心，而後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一副幸災樂禍。我了個去，一看這情形，我就曉得我被同桌坑了。
銘心點點頭：“那好，就你吧！你叫什麼名字？”
我有點莫名其妙，但不得不答：“我叫方鬱紫。”
他說：“坐下吧，以後你就是物理課代表，下課後到我辦公室一趟。”
我怎麼就成課代表了？班長我都不願幹呢我，我正待出言推辭，遇上他的眼睛，他黑亮的眼睛透著一股震懾力，我不知怎的就閉上了嘴，乖乖坐下了。
下課後，我跟著他回辦公室。
他說了幾條他對課代表的規矩，看我一直低著頭，便敲了敲桌子說：“方鬱紫，你很怕我啊？”
我嘀咕了一句：“大家都怕你，他們說你很兇。”
他也學我嘀咕：“我也沒長得那麼兇吧？讓你都不敢抬頭看。”
我不得不抬起頭來看他，一個拳頭伸到我眼前，我被嚇了一跳。
他把手張開，掌心裡躺著一顆金莎巧克力：“聽說你們小女生都喜歡吃這個，喏，拿著！”
我笑了，我最愛吃金莎巧克力，頓時覺得他不兇了。
我拿過來，剝開放進嘴裡，一面吃一面含糊不清地說：“如果你每次都給我一顆，那我就跟同學們說你的好話。”
他敲了敲我的腦袋：“居然會索賄，你也沒傳說中那麼呆嘛！”
我眼睛一瞪：“是誰說我呆？”
他指指後面的桌子：“老畢說的，方鬱紫是個只讀書不做官的呆子。”
老畢是我們班主任，快退休的老頭，很是和藹可親，大家都喊他老畢。
我扁了扁嘴：“不做官就是呆子啊？我是懶得操那份心。說好了，你的課代表我只做這一學期，下學期你得換人。”
他搖搖頭：“你吃了我的巧克力，只要是我教你們班，你就得一直做我的課代表。”
“你事先沒說啊！”我去，還有這麼耍賴的老師。
“我現在說啊，誰讓你吃那麼快了？”
“好吧！我再也不相信傳說了，傳說中你是個嚴肅認真從不耍賴的好老師。”
“傳說沒有錯，我的確是個嚴肅認真的好老師，不但不耍賴還很兇，所以你只能一直做我的課代表了。”他板起臉，威嚴地吩咐，“明天上午十點，把作業都收上來，少一份你就跑一圈操場。”
“他們不交，關我什麼事？你還實行連座啊？要不要誅九族？”還從沒聽說過學生不交作業罰課代表的。
“這是擔任我課代表的規矩，不信你問問前幾任課代表？”
“喪權辱國的不公平條款，拒籤。”
“反正作業沒交的，期末考試全不及格，包括你。這是老畢給我的權利。”他瀟灑地揮揮手，“你可以退下了。”
我翻了個白眼，轉身走了。
“哎哎哎！”他在那裡鬼叫鬼叫的，“不打聲招呼就走，也太沒禮貌了吧？起碼說聲Goodbye sir啊！”
“Yes sir. ”我敬禮轉身，嚴肅認真，“Goodbye sir.”
剛進來的老畢一臉驚愕地看著我，爾後，我聽見辦公室裡面傳來對話。
“她怎麼了？好像有點吃錯藥。”
“她成了我的課代表，估計是有點不爽吧。”
“怎麼可能？她連班長都死活不肯幹。”
“因為我給了她一顆巧克力。”
“我的天哪，原來如此。”
然後，整個年級的老師和同學都曉得我被一顆巧克力收買的故事，真是丟臉丟大發了。從此還多了個外號，方巧克力。
第二天，銘心就讓我見識到了什麼叫說到做到。
有四個同學沒交作業，一看就是那種老油條了，全是男生，嬉皮笑臉地看著我說：“灑家不會做啊，美人你的借來抄抄。”
我橫了他們一眼：“早不說，現在抄也抄不及啦！”
他們滿不在乎：“考試我們都不一定交卷，作業不交還不是小意思啦！”
我疑惑：“考試不交卷？那你們是怎麼進的重點高中啊？”
為首的陳一飛翹著鼻子不可一世：“我們是L城F4，後臺槓槓的，你沒聽說過？”
“恕小女子孤陋寡聞，有眼不識大俠。”後臺拼不過，我只好裝可憐，“可是紅臉關公說，作業不交的，期末考試全打不及格，而且我還要陪著你們跑操場，四人不交跑四圈，各位大俠行行好吧！”
陳一飛拍拍我的肩膀：“不會的啦，他嚇你的，我們不交作業關你什麼事？怎麼可能罰你？你安啦，我們四個從來沒老師敢管。”
我不安地把作業交了上去，希望陳一飛他們的後臺真是槓槓的沒人敢管吧。
結果，陳一飛他們吹牛吹大了，全被罰了還不敢吭聲。不過他們還挺講義氣的，說是一人跑多一圈替我跑，可鐵面無私的紅臉關公根本不買帳，非得讓我陪著他們跑四圈。
放學後，銘心猶如總統大點兵般威風凜凜地站在樓上，看我們五個跑得跟狗似的。
九月在北方可以穿毛衣了，可在南方根本就還是大夏天，跑得我那個香汗淋漓啊。夏天女生的校服是白上衣配格子裙，好死不死我那天穿的是粉紅色的文胸，汗一透，全被看光了。
他們四個全都特意放慢腳步，跟在我身後跑，時不時的跑到旁邊來偷瞄，還一邊邪惡地笑。
陳一飛還說：“罰得真好！”
我停下來，轉身惡狠狠地看著他們，他們摸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可臉上的笑還是收不住。
“陳一飛，把衣服給我脫了。”我看著還在偷瞄的陳一飛，這小子，忒大膽。
“幹嘛呀？人家可不是那麼隨便的人。”陳一飛掩胸口作嬌羞狀。
“你脫不脫啊？不脫我要揍人啦！”我一個反手將毫無準備的他摁倒在地。
“脫脫脫，快放手啊我手要斷了。”陳一飛趕緊求饒。
陳一飛脫下校服，就光著膀子了。我瞄了一眼，好小子，居然有六塊腹肌，果然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不知那個紅臉關公是不是也這樣呢？阿呸！我暗罵自已一聲，色女，都想哪去了？
我穿上陳一飛的校服，瞪了二樓兩手抱在胸前閒閒地看熱鬧的銘心一眼，認命地繼續跑。
經由這麼一收拾，陳一飛他們四個不敢不寫作業了。可他們幾個基礎實在是差，自已根本做不出題，為了不再被罰跑，我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們抄我的作業了。
誰知，這又被火眼金睛的銘心看出來了，雙倍加罰。跑得我們五個癱倒在地，跟狗皮膏藥似的揭都揭不起來。
陳一飛他們滿心內疚說要請我去吃學校旁邊最好吃的牛肉拉麵，我當然不跟他們客氣，呼啦啦地吃了三大碗，看得他們目瞪口呆。
我用紙巾擦擦嘴角的油，撂下一句：“還有一碗，實在吃不下了，明天再吃，不見不散。”
我走出門口的時候，聽見陳一飛在裡面嚎：“本想泡個學霸做女朋友，以後考試不用愁，可這傢伙吃這麼多，我哪養得起啊？”
另一個傢伙附和：“就是就是，而且吃這麼多還這麼瘦，胸前只有兩隻金桔，飛哥你很吃虧的耶！”
金桔？我哼了一聲，他們死定了。
我回到學校立馬去向老畢申請查他們檔案，老畢當然配合好學生的請求。順利拿到他們家長的聯絡方系，再打探出他們各自在家裡最怕誰，往後他們一犯錯，我就積極地打小報告，治得他們服服貼貼的。
我那時窮學生一個，自然是沒有手機這種奢侈品的，電話都是在老師辦公室打的。
每次當我繪聲繪色地跟他們家長打完小報告，銘心總會掏出一顆巧克力獎賞我。
我就坐在他對面吃得咯吱咯吱的，然後調侃他：“要是能拿到你家長的電話，我也打你的小報告，看你虐我虐得這麼帶勁。”
他眨眨眼：“我沒有家長讓你打小報告。”
我翻個白眼：“不可能，就算父母早逝，也有些七大姑八大姨的。”
“這世上，我只有我自已一個人。”他摸摸我的頭，第一次變得和藹，“如果我有個像你這樣的妹妹多好，聰明乖巧，看著溫柔，內心卻堅韌。”
“真……真噠？”第一次聽他誇我，我還真有點不習慣，估計是被虐多了。
“當然是假的，你這傢伙淘氣貪吃倔強驕傲死不認錯。”他瞬間改成敲我的頭。
這畫風轉變得也太快了吧？我也敲他的頭：“你也好不到哪去，你這傢伙冷酷無情蠻不講理，跟你做買賣真是虧大發了。”
這時，老畢進來了，剛好看見我敲他的頭，有點被嚇到了。
為免破壞我在老畢心中尊師重道的美好形象，我急中生智：“哎呀，關老師你白頭髮又長了一根，我給你拔掉。”
我迅速地揪了他幾根頭髮，然後轉過身對老畢一臉認真地說，“畢老師，要不要給你也拔拔？”
老畢看著坐在那裡疼得皺眉的銘心，趕緊閃到一邊對我揮揮手：“不用不用，我的頭髮都白一大半了，全拔了那還不成光頭了。”
“那我走啦！”走到門口，我又回眸一笑，“關老師你下次再長白頭髮我還會給你拔，不用感謝我，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