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藍天機場寬敞明亮的落地大玻璃窗，周宇航目送著那架飛機在跑道上漸馳漸遠，緩緩起飛，最後濃縮成遠方一個畫素大小的黑點。
那不起眼的黑點上承載著130多名乘客，還有一個向南。
沒有他。至少這回沒有。
周宇航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該慶幸自已得以解脫，還是該敬佩向南視死如歸？
他只知道，活生生看著別人去死，比自已赴死還難。
但他確實沒什麼好辦法，不如沒心沒肺當一個幸運兒。
現在要做什麼呢？公司是回不去了，現在回去要被老闆罵死。
要不要去吃個飯什麼的？可他現在也不餓。
對了，向南不是起飛前提醒過他麼？至少該把機票退了。
周宇航懶洋洋地拖著箱子往綜合服務櫃檯走去。幾個年輕人三三兩兩地排著人工櫃檯，反而是兩個銀髮老人頗為新潮地在一旁的自助值機裝置上指指點點。
等前面的人辦完後，周宇航才吊兒郎當地上前，隨手把機票和身份證往櫃檯上一放。
櫃檯裡穿藍白制服的小姐問他打算改簽到幾號，他也不去徵詢公司那邊的意見，信口說了聲“明天”。
“好的，已幫您改簽明天中午十二點的航班，您看可以嗎？沒問題的話，就請這邊掃碼支付手續費。”
周宇航這才皺了眉頭，心疼了一波血汗錢——這部分費用八成報銷不了。不過隨後馬上釋懷了，能活到第二天就不錯了！省這點小錢，是打算留著買紙錢燒給自已啊？
片刻後，他拖著拉桿箱，穿過熙熙攘攘的候機大廳，走出藍天機場氣派的大門，準備打道回府。
剛準備叫計程車，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原則性問題。
——自已好歹也算守法公民，系統接受過學校教育和社會毒打，墜機這麼大的事兒，就這麼撒手不管啦？
他抽身而退，於情於理都沒問題，一時逞英雄算不得好漢。可他不能不管向南啊，何況還有一飛機的人命呢！
現在可不是說什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時候。
他得趕快，飛機早就起飛了，隨時都可能出事。
“嘖。”周宇航拗不過良心，果斷掏出了手機撥打110。
接警的是一位年輕小姐姐，公事公辦地問他“請問您要提供什麼警情”。
“呃，我現在在藍天機場。”周宇航臨時組織了下語言，“剛才上飛機的時候，我聞到有個乘客的旅行箱裡有一種很刺鼻的味道，有點像以前做化學實驗經常聞到的氣味，我懷疑是液體炸彈，所以就臨時改簽了。”
電話那頭的小姐姐懷疑地問：“飛機上怎麼會有液體炸彈呢？安檢系統難道失靈了？”
周宇航也知道這個說辭相當蹩腳，此刻只得強行續上：“可是我經過那個人的時候，明明聽到他在很小聲地說什麼‘這次都得陪葬’、‘一個也別想活’之類的。我懷疑他精神方面有點問題。”
“可就算這樣，飛機上的空乘也不是吃乾飯的吧？連您都能看出他不太正常，空乘也該有所應對啊。”
周宇航再次無語凝噎。這位接警的小姐姐明顯是把他當成搞惡作劇的了。
“這樣吧，這位先生請您先留下姓名和住址，這個號碼是您的常用手機號嗎……”
接下來發生的一系列事，周宇航覺得根本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出現——可它偏偏就是出現了，絲毫不講邏輯。
先是候機大廳內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防空警報聲，滯留在廳內的旅客頓時發出一陣驚恐的叫嚷。
接著，本該遠走高飛的GH-7074航班出現在天際線的盡頭，機翼上燃起了可怕的濃煙，機身不停地左右搖晃著，飛行高度也岌岌可危。
那勢頭，竟是要直直往機場方向撞來。
再著，電話那頭的公安局傳來一陣密集的警鈴聲，一個雄渾厚重的聲音大聲吼道：“藍天機場一架客機因不明原因即將墜毀，所有人馬上出警，緊急疏散當地群眾！快、快、快……”
接警的小姐姐此刻也慌了，聲音突然拉遠，應該是起身離開了座位。好在她沒忘記本職工作，跑了幾步又匆忙返回，對著另一頭的周宇航喊道：
“先生，您還在藍天機場對嗎？客機即將墜毀，請您採取緊急避險措施，優先保證自身生命安全……”
“啪嗒。”周宇航的蘋果手機從他手中滑落，光滑順溜的螢幕以臉搶地，砸出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裂痕，通話也出現了一陣忙音。
周宇航雙手捂緊自已的心口，慢動作回放似的一點點蹲下，然後是半跪，接著是整個人趴在了地上。
他那不管是在球場上激烈衝撞，還是在工位上激情加班都好端端的心臟，這時突然失去了往常該有的節奏，變得緩慢、漏拍，趨於水平。
不可能……年前還做過檢查，只不過是竇性心律不齊而已——一種常見於青少年男性人群的生理現象，甚至都不能稱作“病”，怎麼會……
內心深處傳來的悸動讓他渾身震顫。那一瞬間，他再次感受到那些絕望、無助、崩潰、哀求，如同濃稠實質般的負面能量，縈繞在墜機前的死亡時刻。
他明白了，是向南。向南那邊出事了。
在一次次的輪迴之中，他的生命和向南緊密聯絡在了一起。
周宇航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翻過身，仰面朝向碧藍的天空。
那架GH-7074航班，帶著呼嘯和濃煙，以及快要破艙而出的集體尖叫，以一種低到不可思議的高度，極具壓迫感地從他面門前俯衝過去。
是啊，瞧這鋼鐵大鳥的狼狽樣子，幾乎下一秒就要散架了，向南怎麼可能不出事兒。
周宇航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他自作聰明撇下向南，企圖換來一線生機，然而換來的無非是再度赴死。
他很想就此闔上眼睛認命，趕快開啟下一個輪迴。偏偏生命的頑強讓他震驚——哪怕是猝死，也還是要那麼一點時間的。
胸口傳來的痛楚快要把他撕裂，周宇航緊咬著牙關，冷汗飛流直下，在地面上聚成一片小窪。
在他如同薛定諤的貓，半死不活之時，一個像是機場地勤的男人發現了他，快步衝過來。
“先生，先生，您醒醒！這是心臟病發作了嗎，有沒有隨身帶著速效救心丸？”
“不用……管我，你快……跑！沒、沒時間了……”
周宇航的哼哼聲比他上課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還要小。
那位地勤人員抬頭看了看天空，客機與地面馬上就要零距離接觸。在經過了一番劇烈的心理掙扎後，這位好心人狠狠地“唉”了一聲，輕放下週宇航，獨自往開闊地帶跑去了。
周宇航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恍惚看到不遠處的手機螢幕上，向南給他打來了一個電話。
最後一個。
他抬起痙攣不已的右手，區區幾個手掌的距離像是萬里長征，最後還是最長的中指覆到了綠色的接聽鍵。
向南的聲音遙遠得像是在天國，可他明明身處地獄：
“航哥……這次、咳咳，又失敗了。是飛機的左側機翼油箱，因不明……起火……”
周宇航聽得不甚分明，背景裡那首“核爆神曲”吵得他耳膜生疼。
“抱歉，還是沒能救下所有人……都怪我……”
向南的聲音，帶著無盡的傷悲、悔恨和遺憾，聞著心腸只怕都要寸斷。
周宇航很想說，這不是你的錯，可是喉嚨裡發出的只有母雞產仔般的“咯咯”聲。
他竟然咳出了鮮血——看來以後真得少加點班了。
“大航，下次你能接受我的……告白……嗎？”
向南的聲音忽高忽低，像斷線的風箏，馬上要飄然遠去。
“因為我真的很……”
愛你。
轟——客機尖嘯著撞向大地，頃刻間掀起漫天殘骸。機上所有人員，無一例外，被劇烈的撞擊拋向生命的源頭——那是死亡，是空無，是沒有時空、思想、情感可言的所在。
他們之中有男女老少，從事各行各業；卻如同背上書包準備春遊的小學生，集體約好了似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還有地上的一個周宇航。
兩滴濁淚從他眼角流下，彷彿帶走了他的靈魂。
這一次，他從床上醒來，盯著天花板，緩了很久很久。
他似乎覺得，這間熟悉的寢室開始變得不一樣了，天花板上似乎有什麼不同，他說不上來。
很快他明白過來，這裡不是南中的寢室，這裡是醫院的住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