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一段語法和詞彙都再簡單不過的英文,羅田一硬是憋了老半天才在腦海中勉強翻譯過來。

什麼叫“封死”?又為什麼要“拋棄”?

他很想問問那位在鄉鎮中學支教了十來年的、口音已經和一般廣東人無異的英語老師,“block”和“abandon”這兩個詞彙表上頻頻出現的單詞,是否還有別的意思?

如果沒有,那就大事不妙了。

因為他不可能聽錯最後面的那個“weapon”。

羅田一連滾帶爬地衝出門外,發現下層區早已亂成一片。

走廊上不少人跟他一樣,睡眼惺忪地到處亂轉,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更多人的艙房門口雜物灑滿了一地,顯然也是難逃被洗劫一空的命運。

在危機真正到來的時刻,什麼民族團結、種族平等的偉大議題,通通成了路邊攤按斤賣的雜誌上刊登的低劣笑話。

基因帶給所有人的膚色,才是抱團結夥的最佳通行證。

黑叔叔們三五人一組,四處打砸搶奪,他們遠古的祖先曾在非洲大陸上聚眾狩獵的血脈完全覺醒了。

白面板歐洲人和紅脖子美國佬們到底還是文明一點,各自以家庭為單位,在藏有食物和生活物資的艙室前嚴防死守。

每個人手裡都握著自制的武器:斷木腿、鏡子碎片、棒球棍,甚至有人直接戴上了拳套。

幾個披著黑紗的中東女人坐在角落裡祈禱,手裡捧著本厚厚的經文,嘴裡唸唸有詞;兩個明顯是同性情侶的英國年輕人從門縫裡探出頭來,很快又“啪”地把門關上。

亂了,全亂了。

現實終於開始不按邏輯和套路出牌了。

羅田一跌跌撞撞衝向下層走廊的盡頭,那裡原本是一道藝術畫廊般的樓道,風景、人物、靜物畫點綴其中,每層樓梯的迴轉處還立有遠為抽象的現代派雕塑作品。

他現在無心動用藝術細胞觀賞這些人文結晶,他一心惦記著某個異國男人的安危。

中央露臺的六部電梯全部斷了電,現在只有這裡連通著上層豪華套房區。

羅田一趕到時,樓道門口已經圍了一大圈人。

“抱歉,讓我過一下,騷瑞,三克油。”

等他好不容易撥開人群擠到前頭,眼前的景象幾乎讓他暈厥過去。

一道厚重的拉閘式鐵門在他面前嚴絲合縫地閉合著。

那道美輪美奐的樓道,那些看一眼就能驚歎畫家藝術造詣的油畫,此刻被閘門上密密匝匝的菱形框架切割得不成樣子。

閘門後的臺階上,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衛兵。兩人都是僱傭兵的裝束,戴著微笑骷髏頭的口罩,凌冽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慄。

羅田一長這麼大,愣是沒看過這種場面,腿肚子都在發抖。

身後的人群卻比他膽大,都在用各自的母語隔空輸出著。

羅田一不懂八國語言,只能聽懂那些帶髒字的,譬如“蘇卡不列”、“菲克迪許”和“阿西八”。

越來越多的人潮水般灌了進來,卻被厚重的閘門和駭人的槍械硬生生隔斷。

人潮湧動,羅田一隻覺得左右兩撥人在拼命地拔河,而他就是中間那根脆弱的紅繩結。他拼了命往前頭擠,這樣一旦鐵門開閘,自已能第一時間衝出去。

眼見場面像一鍋大火加熱的水,咕嘟嘟冒著氣泡,即將失控——

其中一個衛兵上前一步,操著一口難聽的英語大聲宣佈道:

“各位親愛的同胞們,我萬分榮幸地告知你們,這艘郵輪現已被神聖的泰米伊爾組織控制。由於船上的食物嚴重短缺且大多發黴變質,我們頭領決定從現在起實行嚴格的管控措施。”

衛兵略微一頓,用看爬蟲的眼神在底下的人群中掃視了一圈。隨後甚為滿意地繼續說道:

“這些管制措施包括宵禁、限制活動範圍,以及口糧管控。我們首領特別命令,任何人膽敢違抗,就地格殺。”

“那麼你們想佔領這艘船多久呢?”人群中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

“這取決於本組織何時能夠在談判桌上和政府軍達成協議。”

衛兵連個餅都不畫,冷冷地撂下這麼一句。

“即使我們這些甲板下的人自相殘殺,你們也不管嗎?”那個聲音繼續抗議道。

“請君自便。”衛兵把槍口對準下巴,假意輕輕一抬,口裡嘲弄道:“Boom,沙卡拉卡。”

人群頓時炸開了鍋,一個法國小夥子衝到閘門前使勁搖晃,用法式英語放聲大喊:

“我們法蘭西人民首先不同意!我們要革命!自由領導人民!!”

衛兵舉槍就射,法國人早在他抬手前就地一滾,堪堪躲過從湯普森衝鋒槍膛線中發出致命子彈。

子彈射進人體時,傳匯出輕輕的擊水聲。這聲音沒有人能忘掉,也不會和任何別的聲音混淆。

羅田一慢慢地蹲了下來,下腹中彈處爆炸般的劇痛完全無法忍受。

他曾經以為,常年不按時吃飯引發的腸絞痛就夠讓人喝一壺的了,沒想到有生之年還有更痛的。

他的視線像打翻了的墨水瓶,濃重的漆黑漫上天靈蓋。

意識逐漸遠去,他再也蹲不住,一下倒在地上,身下一片殷紅的溫熱。

身後的人群傳來野獸般的吼叫。

他們是在憤怒,還是害怕?

他們是在衝鋒,還是逃竄?

那扇鋼鐵閘門是被沖垮,還是依舊挺立?

他的身體是被一隻只腳踩踏成破爛的棉絮,還是弓成一隻醉蝦倒在鐵門前供人瞻仰憑弔?

羅田一不知道。或許都有?

是啊,為什麼不能二者都有呢?

戴著老花鏡的中年物理老師用抑揚頓挫的聲調,給班上一個個好奇的腦袋講解著波粒二象性。

粒子可以既在這裡,又在那裡。貓兒可以死了,也可以活著。

或許他根本就沒有從安笛的房間裡逃出來,此刻正享受著他親手做的豐盛早餐呢。

又或許那張船票根本沒有出現在錄取通知書裡,此刻他正做著上大學前最後一個英雄夢。

假的,你們都是假的。他哭喊。

不,我是真的愛你。男人微笑。

安笛……你還好嗎……你在哪裡……

安笛大大咧咧地坐在他的內艙房裡。

上了鎖的房門沒能攔住他。這個神出鬼沒的男人此刻正脫了鞋子,盤腿坐在他床上。

羅田一瞳孔一緊——安笛,原來你沒事!我還以為你……

羅田一上前一把抱住他的念頭生生頓住。

不對,我怎麼知道他叫“安笛”?我們有自我介紹過嗎?我跟他很熟悉嗎?

他上一次……

有脫鞋嗎?

這個長相明顯是混了血的男人似乎看穿了他,一開口就是:

“你挺可愛的,我對你很有興趣。我們做嗎?”

……

羅田一說到這裡,仰面長嘆一聲,良久不再言語。

“然後呢?繼續說呀?別告訴我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周宇航催促他,這種剛爽了沒一會兒就被掐斷的感覺太難受了。

其實他更想知道這倆人到底做沒做,不過是沒問出口罷了。

“我倒希望故事在這裡就結束。那樣之後的悲劇,也就不復存在了。我之前說過,在船上真正開心的日子,也就那麼短短几天而已。”

羅田一仍是仰著頭喃喃自語道,彷彿是對著天上看不見的神明傾訴。

“別當謎語人啊,老實交代。”周宇航伸直了長腿,用鞋跟壓了壓羅田一的膝蓋。

羅田一吃痛,臉上的表情頓時有些掛不住:“你跟那個空乘小哥相處的時候,也是這樣?”

“我平時還壓著他睡覺呢,有什麼問題嗎?”周宇航口無遮攔地吹著牛皮,彷彿覺得很驕傲似的。

“這叫沒問題啊?”羅田一覺得他和眼前這人的腦電波完全對不上了。

“當然。”周宇航得意地收回了腿。“好了,別轉移話題。你再不老實交代,我就……我現在雖然治不了你,但不妨礙我去喊楚警官過來審問你。就說你有重大線索隱瞞不報!”

“你這算是在威脅我嗎?”羅田一真覺得眼前這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扒了這身衣服恐怕就是個無賴。

他突然對那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空乘小哥心疼起來。

“是又怎麼樣?”某位無賴人士大方地承認了,“別忘了,幾次輪迴中率先發難的都是你,我對你出手,只是不過是充當熱心群眾救場而已。好人對上壞人,那能叫威脅嗎?那叫智取。”

“說得好,那為啥我們兩個都被綁起來了呢,好人先生?”小羅準確地抓住了這話裡的漏洞。

“可能是那位警察叔叔喜歡玩艾斯艾姆?”周宇航臉皮厚如城牆,“沒辦法,成年人誰沒點小癖好啊,理解萬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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