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起棠單手撐在石桌上，另一隻手不停地逗弄著小兔子的耳朵，“我見過她的，與我年齡相當，那時候不過也是個十歲的小女娃，竟都能跟著兄長遠赴千里之外。那時候便可見她與尋常小女子不同了，我很佩服她。可惜了……你呢？”
“我？”
“我聽父親說了許多丞相府的事情，你曾是前朝的太子妃人選，定然是見過青思公主的吧？你覺得她如何？”
“我不想提及了。”陌清離苦笑，“我爹是叛臣，我有什麼資格去評判呢？”
似乎是看出陌清離的為難，雲起棠沉默了幾秒將手輕輕覆蓋在陌清離的手上，“清離，掌權者的決定並非我們這種人能夠左右的，你父親的決定與你無關，你又何其無辜呢，不要妄自菲薄。”
陌清離微微詫異，沒想到雲起棠會說出這樣的話，“你說什麼？”
“很多年前，我父親還是個小小的督馬營頭，我被軍營武將家的兒子欺負，又不敢報復對方，就拿他指使的小書童撒氣。那個叫穆青思的小女娃對我說，冤有頭債有主，被掌權者脅迫的人，是無辜的。然後，她就救下了那個小書童，還替我教訓了那個混小子。”雲起棠神色恬淡，“如今我將這句話送給你，你父親確實有悖道德，但與你無關。”
陌清離自然不會因為陌知德的行為妄自菲薄，因為她本就不是陌清離。可是自已多年前規勸他人的話，如今彷彿穿越了時光，正中她的眉心。
雖然靈犀曾勸導她莫為了報仇而矇蔽雙眼，可是她滿腔悲憤，籌謀著利用自已的身份整垮陌家，接近卓氏子弟給予致命一擊。但她想要報仇，就應該認清誰是罪魁禍首。
是掌權者，是新帝卓豐。
可是眼下卓豐卻殺不得。
陌清離沉沉閉目，內心有些不知所措。
“放心，以後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給你撐腰！”雲起棠拍拍胸脯。
“……”陌清離看著眼前義薄雲天的少女，內心哭笑不得。
她的父親作為卓氏大將，又曾屠戮了穆氏多少將士呢？如今竟還要說著給她撐腰的話。老天爺啊老天爺，你可真愛捉弄人。
姑娘們在花園裡嬉鬧，時間過得倒是很快，不久便有宮人前來，道是晚宴已準備就緒，引諸位貴女前往宣政殿。
相比於中午的流水宴席，晚宴可謂是相當的隆重，宣政殿本就是朝議之地，恢弘磅礴，經過一番修繕裝飾，更加金貴大氣。內監宮女三步一個，五步一群，陌清離隨眾人入殿，殿中央的舞女們扭動著柔軟的腰肢，素手如蘭花，水袖飄揚，鼓聲陣陣，管絃叮咚引得眾人一陣驚歎。
而陌清離的目光落在龍椅之上，那懸著的張牙舞爪的金龍上。
那便是父皇說的，能保她無虞的東西所在之處。
和雲起棠簡單告別之後，陌清離在人群中搜尋陌雲開的身影，恰此時，老太監一陣唱報：“皇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百官跪地山呼萬歲，陌清離怔怔地望著龍椅上一身黑金龍袍的中年男人，眼前浮現過數月之前，皇宮的大火，滿地的屍首，慘不忍睹的血腥，父皇、母后、兄弟姐妹、親朋好友……都慘死在卓軍刀下，那血海深仇，滿心怨恨彷彿是吐著信子的毒蛇，纏住陌清離，讓她幾近窒息。
彷彿是受到了某種召喚，陌清離的手按上腰間的綠腰劍，緊盯著的卓豐，目光翻騰著無盡的恨意。
“離兒。”一聲柔軟的呼喚將陌清離的思緒猛然間拉了回來，還未作反應，已被人拽著跪了下來。陌清離側頭看著陌雲開，目光復雜。
“真是不知死活的丫頭。”陌雲開輕嘆了一聲，待卓豐道了一句平身，才扶著陌清離起身，“跟我走。”
兄妹二人的坐席在陌知德身後，因為陌知德丞相的身份，離卓豐上首處很近，是以陌清離將卓豐看得更為清楚。
那是和父皇截然不同的氣度，周身都透著戾氣，一雙經歷過戰場風沙的眸子，厲如鷹隼，像是可以洞察人心。不怒而威，自有一股子懾人氣勢，和身側人淡如菊的端容皇后格格不入。
這一頓晚宴陌清離食不知味，如同嚼蠟，她無法忽視龍椅上的人，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姑娘，”一個小太監悄悄走過來，端了一盤的叫花雞，看著陌清離疑惑的表情，靦腆地笑了笑，“奴才是二殿下身邊的小樂子。殿下讓我把這盤叫花雞帶給姑娘，告訴姑娘自已多吃點，不要再喂銀絲兔了，再喂就撐死了。”
陌清離聞言一窘，轉頭看向另一邊的卓驚羽，後者目光清朗，淡淡一笑，拿著酒杯對她遙遙一舉，仰頭一飲而盡。
陌清離朝他吐吐舌頭，接過叫花雞對小太監道：“你回去跟驚羽說，我會照顧好兔子的。”
小太監笑著點點頭，“奴才告退。”
陌清離低頭戳了戳小兔子的腦袋，“你撐著了嗎？”
“小姐，你都把一盤豆糕餵給它了，能不撐嗎。”湘瑤無奈道，這是要把兔子喂死啊。
“哥，我出去走走。”陌清離把手裡的兔子交給陌雲開，“你幫我看著它，可別跑了。”
“要不要找人跟你去，皇宮太大，容易迷路。”
“不用，我就就近走走，丟不了。”難道，還會有人比她更熟悉這偌大的皇宮嗎？陌清離眼底劃過一抹苦澀。
陌雲開點點頭，“去吧。”
陌清離起身，從後面退了出去。夜晚的風仍舊溫熱，陌清離沿著迴廊緩步而行，指尖劃過朱漆柱子，雕花欄杆，一股悲慼盤繞心頭。
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透著無比的熟悉，這裡記錄了她十六年的歲月。
“湘瑤。”女子悠悠的聲音輕得像是一朵蒲公英，在夜色裡飄散，“你看，這宣政殿後的桃樹，是我五歲的時候和母后一起栽下的；我還和青玉在這回廊上追逐過；還有皇兄，他以前，最喜歡到這邊的墨池捉魚……呵，還有一個禁軍大統帥，鬍子拉碴的，小時候他經常會帶我飛到殿頂，看月亮，數星星……”陌清離的目光遼遠，似乎透過夜色看到了當年的景象，唇畔的笑意繾綣，透著無限的眷戀。
“師姐……”
“走，這皇宮闊別許久，我們去看看。”陌清離提步，“也不知，我的青蘿殿如何了。”
臨水而建的青蘿殿，在月色下有幾分清冷。水光粼粼，盪漾著一池光華。
青蘿殿經過修繕，依舊華美而高貴，可是殿前一片冷清，沒有守衛，沒有宮人，似是空殿。
陌清離猶豫一下，望了望四下無人，便推門而入。
殿內燈火通明，一眼望去卻沒有人在。
主殿內的景緻與之前大同小異，看著熟悉的擺設，陌清離險些落下淚來，皇祖母送她的琉璃花盞還在，她親手製作的小竹馬還在，父皇賞賜給她的東海珊瑚依舊，一切都彷彿還在從前。
“你也喜歡這裡的東西嗎？”溫婉的女聲在身後響起，嚇了陌清離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