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腳不愧是李大腳,嗓門一點不含糊,威懾力十足。
只不過這次好像失效了,並無一人有動作。
李萱婷脾氣一下子上來了,她擼起袖子,正要發作,鍾爻趕緊攔下了她,這個時候要是激怒這些人,真的太可怕了。
就在此時,人群中突然讓開了一條道。
一個頭發花白,身影佝僂的身影走了出來。
李萱婷認出了這個老人的身份,落馬亭的村長,劉二甲。
李鴻清還活著的時候,劉二甲就特別敬重他,自然對他的女兒也很照顧。
劉二甲掃視了一圈,隨後揮了揮手說道:“都散了吧!”
話音剛落。
不到一分鐘,人群一擁而散,看來村長的威望還是有的。
鍾爻鬆了口氣。
李萱婷也感激地上前答謝道:“謝謝啊,村長,這些傢伙真是喜歡湊熱鬧,還得是您才行。”
劉二甲欣慰地笑了笑道:“嘿嘿,你這丫頭出去以後倒變得有禮貌了,換作以前,就直接撿石頭攆人了。”
李萱婷對劉二甲這個評價並不反感,她的脾氣是全村皆知的。
兩人寒暄了幾句,劉二甲指著旁邊的鐘爻問道:“這位是?”
李萱婷解釋道:“哦,這個是我的好朋友,叫鍾爻,村長你不介意我把她帶進來吧?”
劉二甲擺手道:“不會,我們這裡的人雖然不出去,但也沒有禁止外人進來這條規矩,既然帶朋友來了,就帶她逛一逛我們村子吧。”
李萱婷和鍾爻相視一笑,隨後前者又問道:“對了,村長,我老爸在家嗎?”
聽到這裡,劉二甲眉頭一皺,不可置信地看著李萱婷。
女孩不明白村長這個表情是什麼意思,於是接著問道:“怎麼了?他不在家嗎?”
劉二甲心裡一沉,心想這丫頭好像真不知道他爸已經去世的訊息,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怎麼回答。
李萱婷見村長臉色難看,猶猶豫豫不說話,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就連鍾爻也感覺出來了,難道真的是…
李萱婷強顏歡笑,她祈禱不是那個最壞的結果,可村長的神情已經說明一切了。
劉二甲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決定親口告訴她真相,他惆然道:“你爸他…兩年前就…”
話還沒說完,李萱婷立馬捂住嘴,雙腳一軟,朝身後倒去。
幸虧鍾爻及時反應過來,攙扶住了她。
鍾爻擔心地喊道:“萱婷,你沒事吧?你先別激動。”
劉二甲看到這一幕,也十分無奈,總該要面對的,又不能瞞著一輩子,之前還以為這孩子已經知道了,所以也不打算回來了,可誰想到…
兩滴眼淚順著李萱婷的眼角,流進了耳朵裡。
這是她第三次哭。
第一次是出生時,降生的啼哭。
第二次是八年前母親的死亡。
明明她已經做出了決定,明明一切都可以往好的方向去發展,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
如果當初自已能夠再堅定一點,不下山找那個混蛋,會不會…
李萱婷頭腦一片空白,她感覺有東西在胸口壓得她喘不過氣。
劉二甲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只能提醒道:“丫頭,人各有命,你老爸走的沒有痛苦,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千萬別放棄,這一定是你爸爸的遺願。”
緊接著鍾爻也趕忙勸道:“萱婷,村長說的沒錯,不要胡思亂想,這不是你的錯。”
這世上還活著的,最瞭解李萱婷的人就是鍾爻了,她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一定會把過錯歸咎於自已,雖然永遠偽裝成堅強的模樣,但內心無比敏感。
李萱婷努力讓自已平復下來,顫聲問道:“他埋在哪?”
村長解釋道:“你爸爸臨終前囑託我們,不埋葬,不立碑,已經火化了,就在山廟。”
李萱婷又問:“他走之前,交代了什麼話嗎?”
村長仔細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說道:“除了這個,就沒有其他的遺囑了……哦,對了,你可以去找小君,你離開以後,他是和你爸爸關係最親近的人了,說不定你爸爸交代了他什麼。”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李萱婷在腦海裡回憶著。
小君,陳昭君,好像是叫這個名字。
李鴻清十年前收留的那個孩子,比自已小兩歲,兩人還一起相處了一年多的時間。
想到這裡,李萱婷不再逗留,憑藉著印象,快速往家裡的方向跑去。
兩個女孩在一間木屋前停下。
李萱婷發現門半掩著,於是直接推開了門。
映入眼簾的,是無比熟悉的場景。
漆黑的灶臺,兩張用石頭壘起來的大床,自已小時候掛在牆頂的紅花,都還存在。
屋子裡空無一人,李萱婷邁步走了進去,鍾爻就守在她旁邊寸步不離。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陳昭君一進門,就看到屋裡站著兩個身影。
六目相對,彼此都猜出了對方的身份。
陳昭君手裡捧著個大罐子,李萱婷不用想也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隨後,李萱婷對鍾爻輕聲道:“小爻,你先出去一下。”
鍾爻點了點頭,出去以後還幫兩人掩上門。
陳昭君率先開口道:“你已經知道了吧?李老師他已經…”
李萱婷沒有回答,而是走到他面前,接過父親的骨灰盒。
這個動作已經證明,她接受了這個事實。
陳昭君無言,不知該用什麼身份去安慰這個女人,嚴格來說,以李萱婷的視角,他不過是個外人罷了。
就這樣沉默了良久。
李萱婷重新把父親的骨灰罐子,交還給了陳昭君。
這個舉動讓陳昭君摸不著頭腦,詢問道:“你不打算把他帶走?還是你要留在村子?”
隨後李萱婷搖頭解釋道:“把他留在廟裡吧,讓他跟著我走,我會每時每刻記住這一天,我不想這樣。”
在外人看來,作為子女,這是極具不負責的話。
但陳昭君洞察力很強,他明顯感覺到,李萱婷眼神空洞,說話時強裝鎮定,不受控制地抖動無名指,就是最好的證明。
不過既然她都開口了,陳昭君也尊重她的決定。
於是他從腰間拿出一個皮製的信封交給了李萱婷,說道:“這是李老師給我的,說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村子,就把它交給你,如果你沒回來,就把它燒了,你放心,信的內容沒有人看過,包括我。”
陳昭君沒說謊,這麼些年他從未對信的內容有好奇心。
把它交到李萱婷之後,就抱著罐子回去了。
拿到信的李萱婷,說內心毫無波動是假的。
她小心地拆開外面包裹的一層,密密麻麻用細石墨寫滿了字。
雖模糊,卻也能清晰辨別每一個字。
“我已經不記得今年是哪一年了,但我清楚地記得,我寫這封信時,是你離開的第五年,原諒我,萱婷,直到今天,我依然不後悔做出讓你下山這個決定。
以前聽村裡的老人說,人快死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想起自已的過往,我想今天,就是那個時候了吧?
我希望再見你一眼,又希望你不要再回來,這封信,是寫給你的,也是寫給我的……
有一件事,我和你媽媽瞞了你很久,你知道嗎,在你兩歲的時候,如果不是我以死相逼,你媽媽早就帶你下山去找你的親生父親了。
我自問自已的一生,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可唯獨這件事,讓我不能忘懷,我應該是個很自私的人吧?
你媽媽對我從未有過感情,我卻強留她在我身邊,她要下山去找那個傷害她,卻仍然讓她日思夜想的男人,我卻用卑劣的手段,讓她放棄,讓你沒能早日和親生父親見面。
你不必原諒我的自私,孩子,這一天我已經預料到了,本該由我自已承擔。
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我想發火,我想發洩,我想大聲地告訴所有人,你李萱婷,就是我李鴻清的女兒!
可當我冷靜下來,我發現這對你太不公平了,憑什麼我的公道就必須主持,而你的公道就要被剝奪。
所以,這件事應該由我來了結。
我不想再逃避,選擇權應該由你來決定,當你見識了外面的人生百態,做出你自已象由心生的決定。
哎,到了這一刻,我還是不死心,無論我怎麼欺騙自已,無論我怎麼勸服自已遵從什麼狗屁大義,我還是希望你能看到這封信。
當然了,我也能接受遺憾,如果你再也沒有回來,我也不會怪你,從我做出這個決定的那一刻起,我就理應接受這一切。
我還有好多話好多話想說,萱婷…而且是當面說,這張紙太小了,我根本說不完。
可一想,說得再多,也是在跟自已較勁,就好像期盼著你看到這封信時,強行灌輸我是個好父親的印象似的。
假如你真的看到了這封信,那麼就意味著你回到了村裡,是跟我做告別也好,是為你母親也好,請答應我一個請求。
把小君帶下山。
把他帶出去,任何地方都行,即便你和你的親生父親相認了,也請答應我這個請求,如果你不想讓他打擾你的生活,你可以半路就把他丟下,之後的他的任何事情,都和你無關。
這就是我最後要說的事情。
萱婷,我的女兒,我愛你的母親,更愛你。
你的一切決定我都支援,願你平安過完這一生,即使你恨我,但我還是要說,即使重來一遍,我依然不後悔這個選擇!”
底部落款,寫的不是李鴻清,而是“你的父親”四個字。
也許,在這個男人內心深處,仍舊做著這樣一個夢,夢裡他從未下山,有個愛他的妻子,有個調皮的女兒。
這個夢,直到死都未曾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