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再次睜開眼時,小鎮還在眼前,天色依舊漆黑,只是與之前有所不同,此刻漫天星斗,星河燦爛猶如無數眼眸閃爍。

閃爍的星辰落進人間,在小鎮就成了點點燈火。

記憶中死氣沉沉的小鎮不知為何有了幾分生氣。

就在這時,幾個孩子從她身邊匆匆跑過,嘴裡咕嚕咕嚕說著什麼,嘉傾耳細聽,似乎說的是小鎮某處此刻已經恰到時機的晚集,集上大致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他們方才是被家中絆住,此刻才得脫身。

孩子們的背影像是幾個稍大一點的車軲轆,卷著路上塵土,風也似的朝鎮子中間某處席捲而去。

嘉立在路中間,看著一家家緊緊相連的房屋,雖然高低略有不同,但都是小院青磚青瓦,很難看出真正的區別,尤其是找一個男孩,自已也只在魂獄當中見過一面,連名字都並不知道。

於是她望向幾個孩子掠去的方向,既然那幾個孩子心心念唸的奔去小鎮晚集,說不定那個男孩也會在,畢竟他們年紀相仿,想必都是頑童心性。

隨著幾個孩子穿過了一條巷子,晚集就已在眼前,那是一條青石街道,此刻正燈火通明,街道兩側人影傳動,各自聲音絡繹不絕,好一片熱鬧景象。

幾個孩子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很快就看不見身影,嘉也跟了上去,近了方才發覺這小小鎮上售賣之物竟還如此琳琅滿目,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應俱全,她一路跟隨孩子而行,原本以為跟著四個孩子能見到男孩,沒想到這些孩子根本沒有其他夥伴,一路上除了買了些吃的,就在一家泥人曹的攤子前停了許久,攤主是個黝黑結實漢子,埋頭於摔打黃泥之中,在攤位前售賣的卻是個扎著兩根辮子穿著杏黃色小褂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雙大眼睛手拄著下巴在出神,並沒有注意到幾個男孩,其中一個男孩上前說了什麼,女孩竟然趁著父親不注意將泥人包了幾個遞給了他,男孩高興差點跳起來,卻被女孩催促著離開了。

集市盡頭是個算命攤,攤前坐著一位穿著水藍色長衫的老人,老人長臉白鬚,頭戴高冠,本是一副高人模樣,卻對每個經過之人都儼然想要湊上去熟絡幾句,吸引來注意之後便一撫白鬚,神神道道的述說起來,倒是有幾分滑稽。

有人不喜歡這樣的神棍,罵了幾句便走了,有人卻也被他唬住,幾句話下來便臉色煞白。眼看集市將要散去,再無人光顧,他竟打起了幾個孩子的注意,哪知其中一人攔住被吸引目光的另外三人,打消了孩子念頭。

老人嘴裡唸唸有詞,“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嘿嘿,嘿嘿”只是幾個孩子已經轉過頭去,他也只能失望的搖搖頭。

夜集本已經走完了,嘉也沒見到意想中的男孩,不禁有些失望,這時卻聽見一陣喧鬧,不由再次投去目光,只見四個男孩被幾條漢子攔住,其中一人尖嘴猴腮一看就不像好人,他抓住一個男孩的衣領,顯然一副要大肆宰上幾手的模樣。

“兔崽子,你踩了老子的腳”

那孩子仰起頭,不肯示弱,“我叫魯憂,不叫兔崽子,你也不是我老子”

男人打了個哈哈,“我不管你是兔崽子還是什麼,反正你踩了我的腳,該怎麼辦吧?”

“我沒踩你,你胡說”魯憂梗起脖子道。

另外三個男孩想要上前,卻被兩個漢子攔住,男人見魯憂雖為自已所制,手還一直捂著胸前的一個綠皮小包,不禁笑了起來,伸手便摸了上去,這一摸引起了男孩的強烈反抗,只聽“啪”的一聲,男孩臉頰上已重重捱了一下。

男人用力一扯,不成想小包裡的東西盡數倒了出來,落在地上,他低頭一看竟是幾個花花綠綠的泥人,此刻已摔的頭肢分離,大叫幾聲“晦氣”。

“你這小王八,快說身上有沒有值錢的東西,免得大爺動手”男人面露兇光。

嘉皺著眉,手不由的攥成了拳頭,想不到同屬陌森城的小鎮竟然有人如此明目張膽的劫掠幾個孩子,正在怒不可遏間,一個清冷的聲音出現在耳畔。

“別忘了這是月光輪開闢出的世界,你不屬於這裡,若強行出手便會引來世界觀破碎”女人的聲音如一道靈音,讓嘉瞬間清醒,她對眼前這個世界來說並不存在,這也就是為什麼她明明身為陌生人卻沒有人注意到自已的原因。

四個男孩跟幾個漢子起了爭執,引來人們的圍觀,圍觀之人男女老少都有,嘴裡如雨後春筍,卻沒有一個人上前,這時一個漢子擠了進去,他沒看受欺負的孩子也沒見一眼欺負人的男人,眼睛直直盯著地上散落的泥人,粗獷的臉上逐漸浮現怒色。

只聽他大叫一聲,聲若雷霆,竟把打作一團的還有圍觀之人目光盡數吸引過來,漢子捧起碎落的泥人,大聲叫著“是誰幹的”,魯憂此刻已經被打的鼻青臉腫,他一指面前男人的鼻子,突然叫了一聲“就是他”。

漢子怒目而視,這讓小鎮有名的混混男人像是吃了個鐵秤砣,正目瞪口呆之際,漢子身如蠻牛,竟是讓人完全想不到的敏捷,還沒等男人反應過來,一個沙包大的拳頭正中腰眼,打的男人一頭栽倒,硬是半晌沒叫出聲來。

“你害死了我的泥人,我讓你償命!”漢子顯然還沒解氣,嘉也沒想到明明只是打壞了幾個泥人,他不但未經詳細盤問竟然就這樣要別人償命,這豈非有些兒戲?

可漢子顯然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舉起拳頭便要再打,那男人這時才緩過氣來,一邊舉手告饒,一邊嘶聲大叫“是那個小崽子偷的,我只是...只是”

漢子目光移向了魯憂,還有另外三個男孩,兩步跨了過去,抓住衣領將男孩提了起來,一雙濃黑的眉毛擰成一團,一字一字問道:“你偷了我的東西?”

男孩被凌空提起,憋紅了臉,“阿...阿寧給我”

漢子冷哼一聲,哪裡就肯信了,他手上用力,男孩立即呼吸變得極其困難,四肢亂抓,卻怎麼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這讓嘉看的不由十分心急,縱然知道此刻眼前的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只是月光輪中的影像而已,還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時,一個怯怯的聲音傳來,漢子微微低頭,就見小女孩拽著他的衣襟,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望著他,一臉祈求之色。

“爹爹,是我是我偷著給他的”

漢子曹武瞪大了眼睛,一臉驚愕的看著女兒,他大口大口的喘息起來。

“你為什麼要給他們?”

女孩微微低頭,猶豫片刻後又抬起頭看著父親一臉怒容,怯生生的道:“因為他們是我的朋友”這聲音細若蚊鳴,可漢子卻聽的清清楚楚。

他氣的咬了咬牙,“我父女二人相依為命這麼多年,你卻以別人為朋友連我都不知道,這鎮上哪有什麼好人”他一邊自言自語,臉上怒容已消,卻是一副痴痴傻傻模樣,彷彿傷心至極,將魯憂等人丟在一旁,在無數目光中從人群中自顧自的走了出去。

小女孩阿寧看著父親這副模樣終究於心不忍,她看了一眼魯憂,又看了一眼那些碎了的泥人,然後點了點頭,轉身跑著去追父親。

那險惡男人見此也心神初定,有種劫後餘生之感,哪裡還顧得上幾個孩子,帶著小弟也已走了,圍觀之人見熱鬧已散,本來以為將有一場好戲上演,不少人竟還買了零食坐等看戲,此刻見戲未成形,便也失去了興致,作鳥獸散去。

魯憂望著阿寧的背影緩緩消失,與三個小夥伴蹲在地上撿起了泥人殘軀,人群之外逆流站著一個老人,正撫著白鬚淡淡而笑。

再次看見老者,嘉微微蹙起了眉,只見他面帶得意之色,有種將一切玩弄於鼓掌之上的快意,於是不禁聯想起剛才老人的舉動,嘉親眼所見,他跑過去在曹姓漢子耳邊說了幾句什麼,讓原本埋頭沉浸的漢子放下手中活計,現在想想大概方才的一切都是老人的幾句撩撥之語造成的。

就在這時,老人的目光從幾個孩子身上失去興致,竟是朝自已看來,這猝不及防的一眼,剎那間讓嘉汗流浹背。

老人撣了撣衣襟上的些許塵土,轉過頭去收拾自已的東西。

嘉心跳起伏,許久不能平靜,過了半晌,老人也已離開,她才意識到自已此次目的,正在這時候,又看到四個男孩的身影,他們已朝巷子走去。

她想了想後又跟了上去,按說他們四人一路上並無異常,但仔細想來卻又有些不合常理,他們年紀都還小,正是貪吃貪玩的時候,可他們買了酥油糕只是帶在身上並未立即享用,還有嘉注意到小姑娘阿寧送給他們是五個泥人而不是四個。

四個男孩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來到了一處破廟前,十分熟練的敲開了門,廟裡沒有人出來,而是“嘎吱”一聲門開了,幾人略一猶豫走了進去。

不久後,四人出了廟門奔自已家去了,此刻小鎮已經落入寂靜,一盞盞燈火也逐漸熄滅。

嘉看著破廟,裡面一片漆黑,聽不見有任何動靜,但顯然四個男孩在裡面是見了什麼人,要不然他們一路上都沒捨得享用的酥油糕為何已經不見。

想到這裡,她悄然接近破廟,破廟早已沒了香火,不知何年立起的青石牆雖未修繕但也未見倒塌,只是無人祭拜,早已結滿了蛛網。

破廟裡青石神像已經斷成兩半,一半還立在神臺之上,上半身卻已倒在地上,切口齊整為利刃從肩頭斜斬而下,難以想象如何等利器又是何等神妙人物竟能將一座如此高大的石像一劍劈成兩半,倒在地上的巨頭正好面朝廟門,瞪著眼睛面目莊嚴肅穆,那下半身軀腳踏玄龜,如兩根巨大柱子擎立不倒。

嘉走進破廟,一股沉悶的氣息頓時傳來,讓她心頭緊張無比,不知為什麼她心裡此刻已經斷定廟裡的絕不是自已要找的人,甚至有種極為可怕的感覺劈頭襲來,可她卻偏偏忍不住要進來一看究竟。

藉著熹微月光可以看見,一個穿著紅色棉襖的小女孩就神龕下,一頭烏黑長髮有些蓬亂,圓圓的小臉,一雙透亮的大眼睛,此刻正在“卡茲卡茲”的嚼著糕點。

糕點盒子就擺在她面前,吃完一塊還把沾了油漬和糕點香氣的手在嘴裡舔了兩下才肯拿起第二塊來。

嘉一見小女孩驟然心頭一緊,就像是被她明亮的眼眸發現了自已一般,可女孩仍舊一口一口的咬著糕點,並沒有察覺到自已的存在,她微微心安之後才猛然想起,這個女孩竟然與賣泥人的小女孩“阿寧”長的幾乎一模一樣,若非身上衣衫和頭髮有所不同,她甚至會以為就是同一個人。

“似這般偷看別人吃東西只怕不算禮貌吧?”女孩大眼睛微微眯起,突然以完全不符合她年紀的成熟甚至還有幾分使人心神激盪的嫵媚聲音開口說道。

嘉頓時如遭雷擊,心頭那盞火苗無聲而起,瞬間如烈火就要噴湧而出,此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自已竟然被她發現了!

就在這時,傳來一聲嘆息。

男孩緩緩閃出身影,揹著雙手,走路一搖一晃,本是個稚嫩童子,卻偏生學那刻板學究,清了清嗓音,清脆說道:“這神廟既不是你家的開的,我想來就來,你管我”

“女孩”嘻嘻笑了起來,“這你倒是不懂了,神廟說起來與我的關係匪淺,比起你們這些凡人,說是我家開的倒也無可厚非”

男童眼睛瞄了瞄她那張孩童的臉,此刻竟帶著幾分嫵媚之色,讓人莫名其妙感到無比怪異,他一直站在廟門前,似乎刻意保持距離。

“嘿嘿,聽老人說這神廟幾百年前就有了,那你倒是說說跟你有什麼淵源?我最愛聽故事了”

“女孩”聽見“幾百年前”不由雙眸一冷,剎那間破廟裡如寒霜陡降,男孩連忙抱起胳膊就要跳門而出。

她卻笑了起來,“你莫要誆我言語,這件事已深埋於塵埃之中足足六百多年,你有意來聽我還沒那時間給你講哩”

男孩並不意外,“你不講就不講,何必一言不合就放冷氣,要是這樣我可走啦”

他眨了眨眼睛,又繼續道:“這麼說你豈不是個六百多歲的老妖婆?居然還變成阿寧的模樣,嘖嘖”

“女孩”這次只是輕哼一聲,“你個小混蛋知道什麼,我以這般樣子示人不過是無奈之舉,老孃我昔日也曾顛倒眾生,不知有多少無知少年只看我一眼便是挖去雙眼也無怨無悔”

“好大的不害臊!”男孩立即補充道。

嘉站在陰暗的角落裡,此刻除了心驚便是心驚,她終於見到了此行想要見的人,卻沒想到在這樣一座廢舊的神廟當中竟還藏著一個存活了六百多年的“人物”。

她心下猶如翻江倒海,現在看來小鎮上一定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那麼是什麼呢?

她隱隱感覺到,那將是一場洶湧可怕的夢魘,而自已真的要去做那個揭開它朦朧面紗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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