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菀之和戴澤傑趕到寺下村時,寺下村排水渠的工程已經步入正軌了。

寺下村南低北高,興慶寺就修在村北。因為今夜的事故,興慶寺的僧眾也出寺來一同勞作。錢盎正在雨中指揮工眾,趙學明則站在唸寺橋的橋頭,沉著臉望著漆黑的河水,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

楊菀之和戴澤傑二人匆匆下馬:“大人。”

“來了?”趙學明看了二人一眼,楊菀之從懷裡取出裹著圖紙和契書的油紙包,遞給趙學明。

趙學明剛過不惑之年,往日挺拔的身姿此時透著濃濃的疲倦。他是個瘦削的中年人,黝黑的臉頰微微凹陷,眼角的皺紋讓他顯得比同齡人更加蒼老,深邃的雙眼裡是沉重的憂慮與不安。他平日裡並不是個沉悶的人,此刻嘴角卻沒有一絲笑容。風雨之中,凌亂的髮絲和憔悴的面容讓他顯得搖搖欲墜。

他是去年從大興城調來的,自六品的冬官左工下大夫變成了從六品工曹。一個京官被貶官外調無非兩種可能,要麼是犯了不該犯的錯,要麼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無論是哪種,他的仕途都與一帆風順無緣了。但他心下憂慮的倒不是自己的仕途,而是眼下的這條河,和這河裡被吞噬的十三條人命。

“大人,縣丞他們可有為難您?”戴澤傑開口問道。

“為難還輪不到他為難。”趙學明冷哼一聲,“我雖然是個工曹,但也是冬官直屬的,論品級,他一個小小的縣丞還壓不到我的頭上。”

按辛周官制,縣丞為七品,楊冰這種未經科考而憑巧技被提拔的工曹也是七品;而趙學明是透過了殿試、從中央外調的工曹,品級比楊冰要高一階,是從六品。因此按照道理來說,聞至煥是無權處置趙學明的。但他作為縣丞,倒是有權力問責營造司的諸人。

聞縣丞此人並非是個好相與的角色。他為人刻薄、嚴肅,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若是從一個縣丞的角度來講,也算是個為民著想的好官,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維揚縣當這麼久的縣丞。辛周朝的地方行政官員每隔三年會進行一次調動,但聞至煥在維揚縣已經做了十一年縣丞了。因為他政績斐然,長生十一年時朝廷曾想將他調任到安陽郡做郡守,但壞就壞在聞至煥還是個不太高明的官場小人,曾經有一任戶曹因為一句話得罪了聞至煥,被聞至煥處處穿小鞋。後來這個戶曹被調到了天水縣,後來又得了青眼,一路高升,等到長生十年竟然做到了地官司徒(戶部尚書)。在辛周朝,天官和地官二官的地位是凌駕於春夏秋冬四官之上的,天官冢宰和地官司徒作為這二官的頂頭上司,可謂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一個掌管文武百官,一個掌管天下財政,自是有很大的話語權。結果聞至煥因為這舊恨,升官不成,險些被調往嶺南做縣丞,要不是因為聞至煥有一表兄在京中做官,替聞至煥打點了關係,估摸著聞亭靜這會兒也沒有機會找楊菀之耀武揚威了。

即便是如此,得罪了聞至煥的人依舊是沒有好下場。

當然,平頭百姓見著縣丞大人肯定不會莽撞得罪,但趙學明這個工曹可就未必了。趙學明沒有被調來之前,縣內的大小營造都要過聞至煥的眼,聞至煥說可以就可以,聞至煥說不行便萬萬不可能造。但趙學明素來不講究這些(若是真講究,也輪不到他貶官外調了),大小營造他都一手把控,往往是上下全都安排妥當(營造司有些大型營造需要上報給郡內,但是不需要經過縣丞),戶曹出納那邊款項撥下來了,營造司才會遞給縣衙一個通知,大致意思是“某年某月某日起營造司要於維揚縣轄區內某某地營造某某,望縣內配合工作”。雖說從流程上沒什麼毛病,但是對於慣常擺官架子且自認愛民如子的小心眼聞縣丞來說,營造司這種高高在上的工作態度,可謂是奇恥大辱。

雪上加霜的是,聞亭靜把楊菀之“逼走”柳梓唐的事傳得滿城皆知,聞至煥作為縣丞肯定是知道營造司有這號人物的。這下好了,老的小的,兩雙小鞋怕是要一併穿起來。

這不,大半夜把營造司抓來問責,就是聞至煥給營造司穿小鞋的第一步。

楊菀之在心裡默默為營造司和自己點了一根蠟燭。

果不其然,楊菀之一到,聞縣丞聞風而來,把營造司幾人叫道寺下村的祠堂裡,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當然,趙學明他是罵不得,卻也陰陽怪氣、夾槍帶棒。這個聞至煥,在給同僚穿小鞋這件事情上似乎有十萬分的精神頭,給營造司開檢討會開了三個時辰,說了很多的廢話,一句都不在重點上。楊菀之站在堂前聽得昏昏欲睡,而本該過來和營造司對峙的鄭世成卻沒來。鄭家的下人說鄭老爺不年輕了,早有心疾,今夜聽說念寺橋塌了,直接被急暈過去了,大夫說需要好好休息,不宜再度勞累驚嚇。

楊菀之在心裡暗暗唾棄,她有理由懷疑鄭世成和聞至煥是合夥來折騰營造司的,但沒有證據。

結果聞至煥這三個時辰的訓話結束,天已經快亮了。他差人趕著大早去郡上彙報郡守,要讓郡守來處置這件事情,自己去休息了,營造司的諸位還要拖著疲倦的身子去看排水渠修得如何、寺下村村南的民居損壞情況如何、念寺橋是怎麼塌方的。

還有一個重要的事情。

王逢失蹤了。

“我覺得聞縣丞這樣,說是在折磨犯人也不為過。”楊菀之頂著兩個黑眼圈唉聲嘆氣,睡不了覺著實讓人喪氣。

“你別說,我聽說他們刑曹有一種審訊方法就是讓犯人三天三夜不睡覺。”錢盎接茬倒。

“唉,小點兒聲。這周圍可不全是自己人,把那位得罪死了,咱營造司的小鞋怕是要從這維揚縣一直穿到大興城。”戴澤傑說道。

“比起這個。”趙學明垂著眼思索道,“王逢究竟去哪了?”

楊莞之頭腦昏昏沉沉的,根本轉不動,胡言亂語道:“他既沒回家,也不在寺下村,總不能是被大水沖走了吧?”

“呸呸呸,說什麼晦氣話!烏鴉嘴!”錢盎拍了一下楊莞之的後腦勺,“還好王哥沒親眷,不然讓聽見了指不定怎麼罵你!”

但趙學明的臉色卻沉了下來。

王逢作為念寺橋的監工,出了這檔子事情,肯定是難辭其咎。可問題是現在王逢不知所蹤,不在寺下村,也不再維揚縣,那這可就大有說頭了。

要知道,王逢不在,這雨夜趕工的責任可就全憑鄭世成一張嘴了。而且,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屍,不然這畏罪潛逃的帽子一扣,營造司的黑鍋可就大了去了。而趙學明也會背上一個御下不當的罪名,不想脫官帽,就要脫一層皮。

畢竟營造司的人瞭解王逢,別人不瞭解。

“此事稍後再議,”趙學明雖然心下慌亂,但面上不顯,“趁著雨停,先檢查一下村南的民居,然後去看看河堤和橋的問題。”

“是。”

四人卷著圖紙前往念寺橋遺址,順路檢視村南的現狀。經過一夜的搶險,加之後半夜雨勢漸歇,寺下村南的水已經幾乎排盡,民居的保留情況良好。維揚縣畢竟在江南富庶之地,即便是下屬的鄉村,居民的生活水平也是很高的。寺下村的民居大部分是磚木結構,或許是因為經歷過火災,寺下村新的民居都修有很高的封火山牆,部分還用石頭墊高了基礎。有幾戶看起來經濟狀況較差的住的是夯土房,夯土房雖然防雨但是並不耐水浸泡,所幸昨夜排水及時,也並未有影響。

如此看來,並不用加派人手來維護民居。

之後就到了念寺橋頭。

考慮到菱塘河連通了大運河,河上常有貨船、漁船和採菱船,原本設計的念寺橋是一座石拱橋,以便漲水時船隻通行。此時只剩下一個堤壩的缺口,被用沙石臨時堵上了。

“按照我們的圖紙,橋是從河堤後三丈處開始起坡,按理是不需要破壞河堤的。”錢盎蹙了蹙眉。

“這個鄭世成,一邊又想買名聲,一邊又不想花錢。”趙學明冷笑道,“怕是覺得直接將橋架在河堤上更省錢,根本沒顧著我們的圖紙吧?”

“可是,這麼大的事,王逢怎麼會無聲無息地放過去?他監工素來認真。”錢盎發問。

楊菀之心裡有了一個不好的預感:“戴哥,你上次見王哥是什麼時候?”

“大概……一個月前?”戴澤傑此時臉也沉了下來。

時值春末,運河上藻荇縱生,淤塞河道,營造司這月一直在忙著清理運河,念寺橋對於他們來說只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普通營造,一個王逢就綽綽有餘,他們沒有精力過多關注。在營造司做工,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只因修橋築屋動輒一兩月甚至更久,日夜辛勞之中根本意識不到時間流逝。可如今楊菀之一問,眾人頓覺事情不妙。

“不對,上週門房才和我說王逢來營造司點過卯,說念寺橋一切正常。只是那天我們在勘察運河的疏浚,都不在司中。”趙學明的眉毛擰成了一團,很快,他作出了決定,“你們三人即刻回縣城。楊菀之與錢盎去問門房,那日來點卯的到底是不是王逢;戴澤傑去縣衙報案,就說營造司有人失蹤了。”

“縣丞不是已經帶著縣衙的人來了嗎?”楊菀之忍不住問道。

“不一樣。他們這次來是因著念寺橋倒塌之事,找不到王逢,很可能會把所有罪責都推在王逢身上,然後通緝他,最後找不到了就草草定罪結案,我們營造司也會受連帶責任。但如果我們在縣衙立案之前去報了王逢失蹤,司簿就必須把王逢失蹤案登記在冊,如果他們想草草結案,我們可以上報州府,反咬縣衙一口。”錢盎解釋道。

“是的。”趙學明點了點頭,“戴澤傑和楊菀之二人回去,辦完事以後也不用再過來了,回家好好歇一歇,然後去運河那邊看顧著。錢盎你歇息一下再回來給我報口信,等郡守來了,我能頂住。”

楊菀之知道趙學明其實是在照顧自己。她進了營造司以後,營造司的人都像她的父親一樣關愛她。她心下感動,領了差事和錢、戴二人一道回縣城。

路過老橋橋頭時正巧見著縣衙的人在下游撈屍體,水邊已經擺了五六具浮屍。楊菀之打眼去看,都是工役的模樣,看衣服應該是沒有王逢的。那些浮屍都被水泡的有些發白,有些噁心,楊菀之只覺得身上一陣發寒,別過了眼去。

“別看了,看了這個你回去該睡不著了。”錢盎道。

“嗯。”楊菀之悶悶地答道。

這一會兒睏倦的勁頭已經過了,但一想起王逢生死未卜,楊菀之有點想哭。說來這個王逢雖然和她父親楊冰年歲相差無幾,但也算是師徒關係,是楊冰一手將王逢從一個小小的工役提到營造司來的,因此王逢對楊氏姐妹也格外關照。只是礙於他是個獨身的鰥夫,才一直和楊氏姐妹保持著些距離。當初楊菀之能進營造司做工,也是王逢同當時的工曹提的。

最開始楊菀之一直管王逢叫“王叔”,後來王逢說楊菀之一直喊戴澤傑和錢盎叫哥,管自己叫叔,顯得自己好老,便隨著戴澤傑、錢盎一起,一直“王哥”“王哥”地叫了。

錢盎和戴澤傑對視了一眼,都嘆了一口氣。

王逢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如果他還活著,也是難逃罪責。作為同事,他們都不願意看見這樣的結果。可,誰也沒法說一句不是。無論如何,辛周律法對營造如此重視,也是在重視民生,他們本就該擔這個責任的。

三人一路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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