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程神秘地一笑。也不知道他是自來熟,還是喜歡孟易行這個人,或者是在牢裡沒有說話的人憋太久。腆著個臉懟在鐵柵欄上,說道:“兄弟,你知道我是怎麼進來的嗎?”
孟易行搖頭——他並不想知道。
景程自顧自地說道:“你平常讀小說嗎?”
小說是項國當下非常流行的一種文學形式,孟易行家在縣城,賣小說的並不多,除非是楚州城裡才能看見一些。他說:“很少,怎麼了?”
景程笑笑:“能理解,畢竟八股文考的就是那幾本書,其他的書看也沒用。”
孟易行臉一紅,以為對方是在說他讀書少。辯解道:“也不是一本沒讀過,讀過一些……”
景程一聽這話興致更濃,忙問:“你都讀過哪些?”
“呃……時下比較流行的《東五城演義》,《風塵六俠女》,還有什麼《南朝一夢金粉香》,這些都看過。”
景程眼睛更亮了,彷彿遇見了知已。孟易行說的這三本確實是項國目前比較火熱的小說,而且是三種型別的小說。
“那你最喜歡哪本,哪個作者?”
“還行吧……我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
“嗯,也對,反正科舉不考,多讀無用。”
“也不能這麼說。小說雖然通俗,也有可取之處。文不在形式,而在內涵,譬如詩詞,雖然只是用來唱的,古今佳作卻能多得堆成一座山,傳誦的名句更是數不勝數。小說也不外如是,只要寫得好,一樣可以是傳世名作。”
“說得好!”景程激動得差點撞到鐵欄杆,對孟易行一副相見恨晚的表情。
“那些個腐儒一個個的還看不上小說,說都是茶餘飯後的消遣,就是這樣的消遣他們連一部也寫不出來!”
“文章詩詞不見得雅,小說評書也不見得俗。只要內容好,就是好的。”
“太對了!可笑世上多少自命不凡的人,看不上這個看不上那個的,有本事自已寫出來啊。”
孟易行興致不高,說了幾句話就開始沉默。
景程又問:“你還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吧?”
孟易行看看他,沒有要問的意思。景程急道:“我就是因為寫小說才進來的。”
“什麼?”這倒出乎孟易行意料。昨天看景程的特殊待遇,以為他是什麼紈絝子弟,犯了什麼輕浮浪蕩的罪才進監獄。
“想不到吧,寫小說竟然還能進大牢。”景程自嘲地說。
“要是以前我是想不到,可是現在……我不奇怪。”
“你不想問問我寫的什麼小說嗎?”
“什麼?”
“嗯,簡單點說呢,就是一個玉樹臨風的公子,和三個紅顏知已的愛情故事…。”
“愛情小說?”
景程嘿嘿一笑:“也不全是……”
“噢,我知道了。”孟易行看他臉上猥瑣又羞澀的笑容頓時瞭然。
景程忙又解釋:“你別誤會啊,我寫的也不全是那種內容,就是帶點……愛情嘛,男歡女愛的,不是很正常嗎。”
“如果是因為這個把你抓進來,那說明你寫的不止一點。”
景程謊言被戳破,訕訕一笑,說:“我也是身不由已,你知道的,寫小說最重要的是讀者,很多時候作者都要按照讀者的意願來寫。我朝如今流行那種小說,這你應該也知道,我如果不帶點葷的,就沒什麼人看了。”
“所以你就被抓進來了?”
景程忽然一嘆,說:“要不是因為那個王八蛋,我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
“誰?”
“左思究,這個人名你應該不陌生吧。”
“聽說過,是個很有名的作家。”
景程面色一整,很嚴肅地問孟易行:“你知不知道我朝的‘光朔清書’是怎麼一回事?”
“這豈能不知。光朔十二年,朝廷忽然頒下詔令,要各道佈政對市面上所有的小說書籍進行核查,凡是誨淫誨盜之書一律收繳銷燬,並追責作者。情節重的下獄,輕的杖責罰錢,聽說是抓了不少作者。我家楚州那裡也有一個因為這個入獄。”
說到入獄,孟易行神色黯然。他們入獄是因為所寫內容傷風敗俗,還有理可講。我呢,我因為什麼入獄?
景程沒注意到他表情變化,說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二?難道這裡面還有什麼隱情?”
“我問你,你聽說過左思究這個人嗎?”
“知道,也是個很有名的小說家。”
“其實光朔清書跟我們的皇帝沒什麼關係,而是跟這個左思究有關。”
孟易行奇道:“跟他有什麼關係?”
景程目視他道:“你還不知道這個左思究現在是什麼身份吧?”
“什麼身份?”
“據說他現在是禮部某清吏司的主事。”
“禮部四個清吏司,主事官也不過六七品,這又有什麼。”
景程冷笑:“有什麼?因為‘清書’這個建議就是他提的。”
“什麼?”孟易行頗感意外。
“清書是禮部和中書省的指令,由各道和州縣負責施行。而和禮部提這個建議的,就是左思究。”
“這種豔情小說讀之無益,內容也多是傷風敗俗,禁了也是應該的。”
景程嗤笑道:“你真的以為左思究是這樣想的嗎?”
“不然呢?”
“你知不知道左思究以前是寫什麼小說成名的?”
“這個我倒不清楚。”
“他的成名作叫《慾海探花》,是一部實打實的豔情小說,出書的時候轟動一時,甚至還有民間畫手為它的內容作畫,據說賣得非常好。清書行動之後,這本書也被毀了,但是之後不久,市面上多了一部名叫《群芳記》的小說,作者署名‘唐風’,這個人就是左思究,而那部《群芳記》,就是換了名的《慾海探花》,只不過情節有些刪改而已。”
“就是說,他自已的小說沒被禁?”
“何止沒被禁,他寫的三本小說都還在流行呢。他也不過就是個舉人功名,不知捧了誰的臭腳,竟然能進禮部,自已賺個盆滿缽滿,反過頭來給同行當頭一棒,什麼東西!”
孟易行遲疑著說:“這個……也不能說他多壞吧,畢竟這種小說還是少看為好。”
“如果他自已不是寫小說的,或者寫的是什麼正經小說,那他做這事也不會招罵。可他自已就是那個貨色,憑什麼不讓別人寫?你知不知道清書行動毀了多少小說。地方官員為了政績,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市面上所有小說全部收繳核查,凡是稍微有些露骨的一律銷燬,作者一律入罪,甚至連出版商也要跟著倒黴。更有甚者,有些地方官把言情小說也通通銷燬,有些書不過就是風花雪月的內容,這怎麼就傷風敗俗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個左思究乾的好事!”
景程氣胸膛不斷起伏,聲音越來越大,氣沖沖地說了一大段,還意猶未盡,抓著鐵欄杆又說:“你想想你是因為什麼入的獄。‘澡牝’這個詞以前常常出現在很多豔情小說裡,如今豔情小說沒了,你連用這兩個字的資格都沒了,荒不荒唐,可不可笑?”
孟易行默然。他雖然不說話,但任誰也都能看出他臉上悲憤的表情。
景程在獄中遇到的無不是罪大惡極之人,沒一個能說體已話的。如今來了孟易行,雖然相識不過兩天,卻把自已積壓在胸中多年的怨氣一股腦地吐露出來。
他長出一口氣,說道:“你現在該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吧。”
孟易行望向牆壁上他昨天寫下的詩句,感到無限的悲哀與無奈。
更有一絲譏諷。
那一筆筆含憤寫下的字,劃不破這幽暗的牢籠,終究會在那冰冷堅硬的牆壁上逐漸失色,如同獄中一個個死去的生命。
孟易行覺得自已就和這些字一樣,倔強而又可笑。
景程接著說:“我就是因為寫的小說帶些豔情內容,被人舉報,所以就進來了。不過沒關係,我家裡已經有人在打點了,我很快就能出去,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
魏野伯從一大早開始就沒動靜,直到聽見景程說完這些,突然哈哈大笑。
景程怒道:“你笑什麼!”
“我笑你們這些讀書人。”
“讀書人有什麼好笑?”
“你們連寫個什麼狗屁小說文章都能進大牢,這個書還讀個什麼勁。這難道不可笑?哈哈哈哈……”
孟易行忍不住頂他一句:“閣下看不起讀書人,卻和我們讀書人關在一起,到底誰可笑?”
沒想到這次魏野伯沒有生氣,而是由大笑轉為低笑,說道:“等過幾天我的傷好了,你猜我會怎麼對付你。”
隔著幾步遠,孟易行景程都能感受到他話裡的寒意。
景程小聲說:“算了,別招惹他了,省得他真打你一頓。”
孟易行說:“難道牢裡犯人就能隨便毆打,獄卒都不聞不問嗎?”
魏野伯冷笑:“看來你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在這裡只要不出人命,不鬧得太大,沒人會管你做什麼。”
景程說:“那你就好好養傷吧,別偷聽我們說話。”
“你當老子想聽你們放屁?給我滾得遠遠的!”
景程又和孟易行聊了些小說相關的,孟易行此時心情低落,不想多言,景程說了幾句也就閉嘴了。
午飯仍然和昨晚一樣,魏野伯吃得有滋有味,孟易行端著碗出神,一口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