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泛黃的日子裡,我特別喜歡在二府莊這個地方混著。

原因之一是,二府莊這個地方有很多不著調的年輕人,我從高中時代就對這些人奉若圭臬。我喜歡他們的頹廢和他們的朝氣蓬勃,這兩種彼此衝突的特質融於一身,對我後來的人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些人就是後來被稱之為藝術青年的人們,他們行為乖張衣著怪異,在我之前的十幾年人生經歷中從未遇到過。

現在覺得小夥子留個長頭髮扎個耳釘沒什麼,但在九十年代初期這種離經叛道的裝束聞所未聞,我雖然外表平靜但骨子裡叛逆,於是對此覺得新奇之外,也非常的嚮往之。趙宇的那個租給他二樓的房東朋友,還經營著出租屋,出租屋裡的租客經常在趙宇的錄影廳看錄影,一來二去就熟了。這些租客都是附近的大學生或者藝術青年,二府莊馬路斜對面就是美院,由於佔據了地理優勢,在二府莊租房的美院的學生居多,他們自帶文藝氣質,平常沒事的時候就在院子裡或者樓頂聊天彈吉他。

夏天的時候,總是有人拿個涼蓆和幾瓶啤酒,就敢跑到樓頂上乘涼,聊天或者彈吉他,一玩就是一晚上。有時候有人在樓頂唱歌,有女生就在下面的出租屋裡喝彩,或者公然點起歌來,然後拿幾瓶啤酒送上去,場面異常熱烈。玩累了或者喝完了就在樓頂過夜,等著第二天的朝陽把他們叫醒。白天陽光充足的時候,一些美院的學生在過道或者露臺上支起畫板開始畫畫,光著膀子一畫就是半天,累了就跑到樓下吃碗麵。

趙宇那個常年播放香港槍戰和武打片的銀河錄影廳,在這些卓爾不群的人們的襯托下,竟然也顯得不那麼庸俗和下流了。在這些文藝青年的感召下,趙宇竟然也搞過文藝片專場,放過《北京雜種》、《教父》、《洛麗塔》之類的片子,讓我對他刮目相看。

這裡聚集著很多的大學生和藝術青年,除了出租屋和便宜的飯,跟別的城中村不一樣的是,這裡有搞畫畫的、玩搖滾的。於是琴行、賣攝影器材的和美院的考前輔導班以不同的姿態在這裡鋪展開來,讓二府莊這個地方變得挺有藝術氣息。這個城市裡有好幾個地方都叫二府莊,但是對於曾經在南郊生根發芽的那些大學生和文藝青年們,以及那些後來無數次回憶他們曾經在九十年代二府莊揮灑過的青春的人,二府莊是唯一的。

晚上的時候,從二府莊能看到美院破破的圍牆後面,燈火闌珊的教學樓,大學生們正在晚自習。比起刻苦學習,九十年代的大學生似乎更加熱愛夜生活。一到晚上,路邊就擺滿了地攤,賣各種東西,首飾衣服鞋子襪子內褲以及打口帶。他們當中很多都是附近的大學生,擺地攤不為賺錢只為交個朋友。九十年代的大學生雖然沒有網際網路沒有社交軟體,但是他們顯然對交朋友更感興趣,這些練攤的大學生沿著街道一字排開,跟旁邊的攤主興高采烈的聊著天,看見城管來了也會相互提醒,然後飛快的收起東西跑路。

很多年後,這城市已經成為一個規模龐大的都市,市長書記們信誓旦旦的要把它變成國際大都市,城中村像眼中釘一樣被一個個的拔掉,二府莊也不能倖免於難。相對這個現在正在比肩北上廣的城市,我依然想念二府莊夜晚的空氣,充滿了涮菜烤肉和臭豆腐的味道,那種懷念是現在的孩子所不能瞭解的事。

城中村是伴隨著城鎮化野蠻生長的產物,各種市政配套設施極其簡陋,雖然生活在其中略顯高階感不足,但是極其接地氣,因而也有很多隻有九十年代才會有的惡趣味。二府莊的公共廁所極少,大部分出租戶一層樓只有一個廁所,從趙宇的銀河錄影廳出來,最近的一個公共廁所大概有幾十米遠的距離。這個公共廁所是那種蹲坑式的老式廁所,需要上幾級臺階,由於淤積的糞便常年無人清理,衛生狀況堪憂,其散發的臭味非常濃郁。味道大也倒罷了,廁所裡常年會流出來歷不明的髒水,流的到處都是。夏天的時候倒還好說,也就是味道大而已,人們在地上墊幾塊磚,踩高蹺一樣進去,再踩高蹺一樣出來,倒也無傷大雅。但是到了冬天,廁所的臺階上就會結冰,稍不小心就會滑倒,摔在一片屎尿中,非常難堪。二府莊這種屎尿遍地的老式廁所的印象是如此的刻骨銘心,以至於我在已經用上各種抽水馬桶二三十年以後,依然會在各種夢中重現這種場景,令我十分的費解。

有一天晚上,我跟幾個朋友看完錄影在樓頂喝酒聊天,後來憋得不行就去上廁所。我沿著漆黑逼仄的街道走到廁所,當我小心翼翼的踩著磚頭走進去,才發現裡面的燈壞了,黑黢黢的什麼都看不見,完全可以用伸手不見五指來形容。於是就不想往裡面走,嘴裡嘟噥著這二半夜的咋燈還壞了,就藉著一點兒微弱的月光對準最靠近門口的坑,解開皮帶開始放水。正當暢快淋漓之時,黑暗中突然傳出一陣怒吼,著實把我嚇了一大跳。

“哎呀,他媽的,這有人呢,你要幹啥?”

冷不防的這麼一嗓子,把我下了一大跳,心想壞了,趕緊提上褲子,掉頭就往外跑。被尿了一頭的這哥們立馬一個箭步就追了出來,速度之快令人感慨,情急之中不知道屁股擦了沒有。

“賊,你跑啥呢。”

還沒跑兩步就被這哥們從後面追上了,並同時飛起一腳,差點兒把我踹的坐地上。

黑暗中一個氣哼哼的影子揪著我,“你還跑的個快,你是要幹啥,媽的老子剛蹲那兒,你個慫也不問一下有沒有人,踏馬的脫褲子就尿,看尿我這一頭。”

我看眼前這個腦門上還在滴答滴答的倒黴孩子,差點兒沒憋住笑出來,但是還是硬生生的擠出一種玩世不恭的表情。

“裡面燈壞了那麼黑,我咋能知道里面還蹲個人,你倒是吭一聲啊。”

“老子帶個耳機在那兒聽歌,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你從上到下淋了一遍了,你是著急投胎呢是不?”

兩個人越說火氣越大,推推搡搡的眼看著就要打起來了。

聽見有人在外面打架,趙宇衝出來一看是我跟人掐起來了,趕緊跑過來看是咋回事。趙宇一看被我尿了一頭的那個人他認識,就是在旁邊開琴行的,還到他錄影廳玩過幾次,於是伸出胳膊把那人脖子一摟把兩個人隔開了。

問明白事情經過之後,趙宇哈哈大笑。

“你兩個咋還給嗆上火了,這是我最好的夥計,給我個面子,這事情就算了,走上樓諞一會兒去。”

那個倒黴的傢伙一臉意難平的表情。

然後趙宇半開玩笑的踢了我一腳,“你也是個不長眼的,就不說上廁所帶個手電,趕緊給道個歉算了,我這朋友開琴行的,一屋子都是壯漢,一會兒等人家把人叫來我可幫不了你。”

我趕緊就坡下驢,“哎呀,不好意思,夥計。是這,走你先上樓,我去買幾瓶啤酒去。”

沒等這傢伙開口,我把趙宇往前面一推,說道:“走,趕緊讓你夥計上樓把頭洗一下去,騷的很。我去給咱買酒去,馬上就來。

這個叫劉元的傢伙雖然嘴裡面還在罵罵咧咧,但還是被趙宇拽著上了樓。上了幾節臺階以後,他回頭對我喊了一嗓子,再弄點兒烤肉吧。

就這樣,架沒打起來,化干戈為玉帛,我們一前一後加入屋頂的狂歡。為了化解尷尬,我找各種話題跟劉元聊天,表情極其諂媚,於是兩個人逐漸熟悉起來。劉元是開琴行的,聊起音樂的事情滔滔不絕。

後來劉元盛情邀請我去他的琴行玩。劉元的琴行位置不太好,要沿著二府莊彎彎曲曲的路走進去很遠才能到。那天去的時候遠遠的就聽見隱隱約約沉悶的鼓點聲,推開貼滿印著花花綠綠廣告的玻璃門,一股巨大的聲浪撲面而來,吉他尖銳的聲音直刺耳膜,根本來不及捂耳朵,一個樂隊正在裡面排練。

琴行結構複雜,裡面不光賣琴,還教人彈吉他,還有一個小型的錄音棚,有樂隊在琴行裡排練。甚至還有一個小吧檯,賣很便宜的啤酒,買琴的學琴的和來排練的都可以在裡面聊天,經常有幾個人在裡面聊上幾句聊高興了就一拍即合組建了一個樂隊。這個琴行一度成為地下樂隊的一個集散地,各種風格的音樂在這裡都能找到擁躉。經常有人在琴行裡大喊一聲,有沒有會打鼓的,或者還缺一個主唱,然後一個地下樂隊就此誕生。

我跟著劉元七拐八拐走進了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房子,裡面有個人正抱著一把吉他不停地彈著,低著頭頭髮很長,蓋著臉一直垂到琴絃上。劉元跟他打了一聲招呼,這個彈琴的人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然後繼續沉浸在無窮無盡的solo中。劉元指著彈吉他小夥子身後的一面牆,正面牆上整整齊齊的碼著花花綠綠的磁帶或者CD。

我抽出一張,封面上一個光溜溜的小孩在水裡游泳,前面是一張用魚鉤勾起來的鈔票。

“你啥碟麼,為啥都爛了一個口子。”

劉元說,“這是打口碟,都是從國外進來的,市面上買不到。”

隨手把碟開啟,放進CD機,然後一陣狂野的噪音隨即傳來。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些狂躁的音樂,那段時間他知道了老鷹樂隊、範海倫、涅槃這些後來大名鼎鼎的樂隊。我不停的聽著那些不朽的歌,那種衝擊是空前絕後的,那種令我血脈賁張的感覺到很久以後依然記憶深刻。

在二府莊的日子,雖然快意,但是畢竟有個高考在前面等著。

那些年,秦嶺裡的水還沒有送到這個城市,整個城市的人都在喝著回味無窮的地下水,每一家燒水的水壺都有厚厚的一層水垢。但是比水垢更讓人崩潰的是經常停水,在最熱的那幾天很多地方都是一天固定停幾個小時的水。在有水的那幾個小時,我爸帶著我把家裡所有的容器都接滿水,連浴缸都要接滿,以度過這一天剩下來的停水的時光。如果有一天忘了接水,我爸就要帶著我去很遠的水房裡排隊接水,然後一步一步把水從水房提回家,只需要一次就能累個半死。

我記得高中的時候每一年的夏天都特別的熱,而且經常是強對流天氣,隔幾天就是一場暴雨或者雹子,然後依然是蒸籠一樣的悶熱。街上的音像店裡放著一些後來被稱為校園民謠的懷念大學生活的悶騷歌曲,滿大街賣西瓜和賣冰棒的小販生意特別好,樂的屁顛屁顛的。街上很熱,行人很少,連知了都叫的有氣無力的,甚至有人因為中暑突然暈倒在地,扇子和清涼油長時間處在一種脫銷的狀態。而且由於那個時候正是整個國家都在進行產業轉型的年代,帶來的一個結果就是下崗風潮興起,很多下崗的工人從康復路批發大褲衩和拖鞋沿街擺攤都發了財,發現幹這種低買高賣的二道販子,賺的比上班工資都掙得多。

我所在的那所著名的重點中學,雖然學風尚可,但學生之間依然流傳著花樣翻新的作弊手段和下流段子,聰明才智和遊戲人間的能力得到了質的飛躍。不光我和吳楠這樣玩世不恭的壞小子,幾乎所有人都深諳此道,連最文氣的女生也敢於把大片大片的答案抄在大腿上,然後作風大膽的向同桌展示。

這讓心事重重的老師們大傷腦筋,後來老師們想出讓各班學生打亂重新組合進行考試的辦法,但是他們忽略了這些學生們為了作弊而爆發出來的超強的社交能力。幾場考試下來,幾乎全年級的學生之間都成了肝膽相照的朋友,不同班級之間的溝壑不復存在。吳楠更是發現了自身所蘊含的異乎尋常的能力,那就是多年以來讓他很是難為情的腳臭,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每每考試以前,我就嚴令吳楠不能洗腳,而且不能洗襪子。於是在考試的時候,監考老師走到吳楠身邊方圓兩三米距離的時候,便皺著眉頭捏著鼻子快步離開,根本無暇顧及其他。這樣,吳楠就可以從容從桌子裡面把各種小抄逐一開啟,然後傳給我。

王小波說過,人在年輕的時候,最頭疼的一件事就是決定自已這一生要做什麼,人活在世上,快樂和痛苦原本就分不清楚,說以只能求一個貨真價實。我對這句話印象極深,甚至都忘了這句話是從他的哪本書裡看到的。我後來的人生基本上是按照這句話來過的,我對自已的要求很低,無非是活在這世上,遇到些有趣的人和事情,固執的認為在多年以後除了日復一日的生活之外還能有一二值得向別人提起的談資,那麼這樣的人生就算沒有白過。可能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一直不明白,人為什麼總是無法忘記過去,就像多年之後差不多已經算是歷盡滄桑,但還是會在某個瞬間想起一些陳年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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