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館裡人頭攢動，好像全國服裝圈的人都來了。
各種新款面料，新型工藝，目不暇接。
江浸月一個一個展位地瀏覽，收集樣品，研究樣衣，詢問報價，蒐集供應商資訊，中午連飯都沒時間吃，腿也走得又酸又疼。
Joseph到深圳後，就去和當地的幾個供應商約談，兩人分頭行動，她也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尷尬。
“Rita？”
一個清亮的女聲，穿透嘈雜，叫住了江浸月。
“Mandy姐？”
江浸月循聲望去，一個戴著墨鏡的棕色短髮女人，穿著一身藍色提花真絲長裙，一臉冷峻地立在一眾休閒裝扮的路人中。
耳垂上一對誇張的金色鳶尾花耳飾，比展廳的射燈還耀眼。
熟悉的時尚女魔頭，她的老上司。
“一個人來的？”
“和Joseph一起。”
“他人呢？”
“去和供應商談事情了。”
Mandy嘴角微微一動，瘦削的顴骨也跟著上揚了一下。
“這小子，知道我來，躲著我呢。怕我開口，把你要回來。”
小月不好意思地垂下眼，雖然和Mandy半年沒見，但肌肉記憶還留存著，她的氣場太強，一站到她身邊，就只覺臉部僵硬，渾身緊繃，本就痠疼的腿，現在是徹底抬不起來了。
“走，跟我喝杯咖啡去。”
Mandy發話，她只能老老實實地跟著，隨身揹著的帆布袋裡塞滿了樣品和宣傳冊，鼓鼓囊囊，像貴婦人家的粗使丫頭，和光鮮亮麗的時尚圈一點不沾邊。
沒辦法，管它哪個行業，打工人不都是這副模樣。
“你在北京怎麼樣？”
“很好，接手過兩季的專案，反饋都還不錯，同事們挺好相處的，工廠那邊也很配合。”
“是麼，我怎麼聽說北京那邊的關係網很複雜。你這麼順，應該是Joseph給你鋪過路。”
小月錯愕，她確實疑惑過，現在算是透過Mandy間接證實了。
“Joseph還是比我愛惜你，幫你掃清爽那些糟心事，讓你專心做設計。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多歷練歷練，不經歷點挫折，人是沒辦法成長的。”
“嗯，您說的對。”小月點頭附和，腦中卻很紛亂。
她回想起回北京工作的半年，確實有些太順利了，她竟然還覺得只是自已運氣好，真是清澈愚蠢。
“不過Joseph也不能一直罩著你，他早晚是要走的，你得多向他學著點，對自已的職業做好規劃。”
“他不是來公司還不到1年？”
“他的才華，在這裡太大材小用。幾個大牌的公司正在挖他，他還沒動作，估計是想做出點成績再走。他還是很有始有終的。”
小月愕然，在她看來，這屬於上級領導間的私密話題，不知Mandy是有心還是無意說給她聽。她強擠出一絲笑，掩飾窘態。
“Rita，我還是覺得，你要多開開眼界，別把自已封閉在一個圈子裡。咱們認識有6年了吧，你的業務能力，現在已經接近滿分了，但思維方式，還是和我剛認識你時一樣，沒什麼長進。”Joseph也說過類似的話，既然兩位領導都對自已有這樣的評價，那就說明，自已的思維確實是固化的。
雖然這種固化沒有對日常工作產生負面影響，但聽上去好像對未來的職業生涯，是個不小的阻礙。
她覺得自已在服裝設計上是個悟性很強的人。
線稿、面料、剪裁、製版、成衣，多麼複雜的工序，她都能捋順得清清楚楚。
她對顏色異常敏感，對細節過目不忘，她和衣服彷彿能夠對話，有一套自已的語言系統，同行要花很多精力細細拆解的問題，她一眼就能參透。
可她對所謂的職業規劃，所謂的未來圖景，悟性卻幾乎為零。
她聽不懂老闆的高瞻遠矚，上級的語重心長。
沒有醍醐灌頂的通透感，只有茫然和自我懷疑。
Mandy見江浸月又是一副心事重重，備受打擊的樣子，輕輕搖頭，不再說什麼。
和她喝完一杯咖啡，就各自去忙了。
晚上回到酒店，簡單叫了一個room service，小月就開始整理今天獲得的全部資訊，做成PPT。
【睡了嗎？方便的話，到頂樓酒水吧找我。】
小月正想去找Joseph彙報工作，還怕他在應酬，沒敢打擾。
收到他的資訊，心中半塊石頭落地，趕緊拿起電腦，把一些比較重要的樣品裝進袋子裡，往頂樓去。
“叫你來休息休息，喝一杯，你怎麼大包小裹的。”
酒水吧裡都是工作了一天，來喝酒聊天，放鬆精神的人，大家談笑風生，微醺半酣，江浸月覺得自已就像一隻混進鵝群的鴨子，格格不入地有點搞笑。
“想著跟你彙報下工作，PPT正在做，12點前就能完成。”
Joseph無奈地笑笑，示意她坐下，沒有要看她電腦或是檢視樣品的意思。
“你上學時，一定是個好學生。”
Joseph把選單遞到她手裡，“看看吧，喝什麼。”
“我不會喝酒。”
“那就點個蘇打水之類的。PPT回去直接分享給同事就好，我不著急看，你不要熬夜做。”
小月有點侷促，感覺自已又辦錯了事，只想著要抓緊完成分內工作，根本沒有考慮領導是不是有時間看，想不想聽她彙報。
“別那麼緊繃，放鬆點兒，工作先放一放。”
小月只得把電腦和提包放下，坐在Joseph對面。
不談工作，她實在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反而更緊張了，滴酒未沾，已經像是喝多了。
突然，她想到了遇見了Mandy的事，實在要尬聊，就說說這個吧，總比一會兒又繞到個人感情上要好。
“今天展會上遇見了Mandy姐，她請我喝了杯咖啡。”
Joseph勾唇一笑，“她今天約我晚飯，讓我推掉了，那女人的嘴，我可說不過。”
“她說讓我跟你多學習，好好規劃自已。”
“你的專業已經很強了，我也沒什麼可教你的。不過你想去更大的公司，還是要出國學習培訓，開闊一下。”
“咱們公司就很好。”
“你沒想過要去奢侈品牌，或者開自已的工作室，做獨立設計師麼？”
小月連忙搖頭，“沒想過，不敢想。”
“不用緊張，就是跟你閒聊天。你有你自已的節奏，自已把握就好。”
Joseph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深聊，好像今天已經說了很多話，現在只想安靜地待一會。
既然不聊工作，也不想聊別的，為什麼要叫她過來。
小月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握著杯子，低著頭，緊盯著蘇打水微小密集的氣泡，看著它們聚攏再聚攏，排列組合成不規則的形狀。
Joseph也沉默著，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
終於他還是起身，對小月說，“走吧，不早了，回去休息。”
小月抬頭，目光對上那落寞而憂鬱的眼，如陽光下的陰影一般，讓人不自覺地，心頭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