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玥手裡還拿著一串,那是陳窈眠撒嬌賣痴,求了元棠許久,終於得到可以吃兩串的承諾。
陳窈眠蹦蹦跳跳地先一步上了馬車,渾身洋溢著幸福的泡泡,早就將剛才的小小的不愉快拋擲腦後。
扶玥緊隨其後。
元棠差兩個小姑娘幾步的距離,看著最前頭那個活潑的背影,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如今京城裡稱讚將軍事蹟的是越來越多了,雖說將軍府日益興盛也是好事,可架不住功高蓋主四個字了啊。
我們家註定是要出一個太子妃出來的,不這樣,上頭那位怎麼能放心。
只是可憐阿玉這孩子,整日裡須端著一副溫婉賢良的做派,我看著,也是心疼極了。
元棠想起如今尚在宮中的陳瑤玉,又想到如今承歡膝下的陳窈眠。
為人父母,必為其謀深遠,只盼兩個掌上明珠都能萬事如意,平安順遂的過完這一生。
如此,元棠才能真正的安心了。
“夫人。”
沁珂看了眼前面歡脫的陳窈眠,又看了眼沉思的元棠,眼神中帶著疑惑和不解。
沁珂是元棠的心腹,陪著她一路從元小姐成為陳夫人。二人的感情,不可謂不深厚。
“走吧。”元棠低聲對沁珂吩咐道。她明白沁珂的心思,是問她為什麼不向阿眠講述這其中的利害。
可阿玉也就罷了,已成定局,她無力改變。
但如果可以,元棠希望阿眠能夠順心如意地長大,想幹什麼就去幹什麼,不讓這四四方方的天拘著她。
將軍府可以護住她,也能夠護住她,哪怕一生一世。
這些樹大招風、月滿則虧等等的道理。如果可以,元棠並不想講給陳窈眠聽。
聽到了就會思考,思考了就會困惑,困惑了就想有所作為,想有所作為卻一事無成,還不如當初什麼也不知道的那時候快樂了。
在這樣一個時代,你可以才華橫溢,你可以心思稀奇,你可以大展拳腳做任何自已想去做的事業,即使失敗也沒什麼關係,大不了一死唄。
畢竟人總歸是要死的嗎不是。
可是,這一切一切是建立在你是男兒身的基礎上。
一介女子,不過是區區一個女子,相夫教子才是你最好的歸宿,知道那麼多有什麼用。
模模糊糊裡,元棠又想起了當初那個人趾高氣昂看著她的樣子,眼神裡充滿不屑。
她當時怎麼做的來著,元棠回憶著。
她沒有反駁,只是在心裡暗暗地發誓:總有一天,你會親口承認你是錯的。
那時的元棠,當真是意氣風發。
雖為父親不喜,可幸得外祖母庇佑,她還是成為了一個舉手投足間盡顯傲氣的少女。
“想去做什麼便去做,莫怕,一切有祖母在呢。”
還記得外祖母自信地拍拍胸脯,對著當時闖下大大小小禍的滿臉愧疚的元棠慈愛地笑著。
而元棠也真如祖母希望的那樣肆意地長大。
祖母教她識文斷字,教她文略計謀,將她培養成現在知書達理的模樣,且一身謀略更勝男子。
可結果呢?
元棠深吸一口氣,罷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她不願再想了。
這世間,對女子的要求已經夠苛刻的了。
阿眠什麼都不用明白,她只要一輩子能夠開開心心的就足夠了。
元棠這次上山禮佛,一則是要借上香之名拜訪空岸師太,二則也是為家裡的兒女們祈福。
馬車緩慢行駛在大街上,裡面,陳窈眠在啃著剩下的一串糖葫蘆。
元棠接過沁珂遞來的手帕,細心地為陳窈眠擦著嘴角的殘渣。
“慢點吃,別噎著了。
一個糖葫蘆而已,瞧你高興的,好像娘平時餓著你似的了。”元棠嗔笑著點了點陳窈眠的頭。
“哪有,娘最好了,我可喜歡娘了。”陳窈眠嚼著糖葫蘆,含糊不清地說。
只是平時娘哪允許我吃這麼多甜食,今天我可要一次吃回本。
扶玥看著眼前愛意滿滿的母女,微微笑著。糖葫蘆確實很好吃啊,甜滋滋的,一直能甜到人的心裡去。
“將軍府,那是將軍府的車子啊。”馬車外,突然傳來一陣熙熙攘攘的喊叫聲。
“錚——”馬車突然停下。
不出意外,馬車裡的四人都被顛了一下。
“怎麼突然停下,驚著夫人和小姐了怎麼辦。”沁珂衝著前面不滿地發問道。
元棠皺起眉,結合剛才外面的聲音,心裡隱隱約約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陳窈眠迫不及待地掀開窗簾,是一對夫婦,提著大包小包,跪在馬車前,一個又一個地磕著頭。
兩旁的路人也都駐足在兩側,指指點點。
“夫人,外面有人跪在咱們的馬車前,嚷嚷著說要感謝將軍。”車伕的聲音從前頭傳來。
車伕名叫武思,是陳洪宗身邊的得力助手,武藝高強。
今日外出山上禮佛,元棠欲低調行事,只帶了他一個人。
“走,下去看看。”
元棠皺了皺眉,想到最近京城裡滿大街的稱頌將軍事蹟的言論。如今又有人直接當街跪在馬車前,聽聲音倒像是普通的憨厚的老百姓,可卻一眼認出了這是將軍府的馬車。
要知道,今天元棠帶著陳窈眠出來,想著不要惹人眼,本來是是乘將軍府特有標誌的馬車的。
可元棠想著要不低調些,臨時起意,換乘了一輛外表樸實的馬車。
沁珂緊皺眉頭,顯然也是想到了這一點。
夫人平日不輕易出門,今日此出,怕是有人等不及了。
呵,也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元棠遞給沁珂一個眼神以示安撫。
陳窈眠剛想起身,又聽見一聲:“阿眠,你待在這裡,不要亂動。娘且下去看看。”
好好好,就知道,娘肯定不會讓她看熱鬧。
陳窈眠像一隻皮球似的洩了氣,乖乖地坐回原位。
“小姐,夫人也是為你好呢。”
扶玥輕聲安慰道。她雖然是一個小丫鬟,不懂這豪門貴族裡的大小規矩,可也知道,未出閣的閨閣小姐還是要儘量避免在人群前露面的才好。
“阿姐也常常這樣說,她說一定一定要聽孃的話,我會聽話的。”
陳窈眠安靜下來,低頭擺弄起腰上繫著的白玉玉佩。
那是阿姐進宮前送給她的,阿姐說:“玉佩就和阿姐一樣,阿姐雖然不能時時刻刻陪在阿眠身邊,可玉佩留在阿眠身邊,也像阿姐一樣呢。”
阿姐說這話時,秀氣的眉頭輕蹙,好看的眼睛裡泛起一道水霧,裡面有著濃濃的不捨。
陳窈眠也傷心極了,畢竟日後不能日日找阿姐玩了,也不能每天去她的房裡蹭吃蹭喝了,更不能每天纏著阿姐讓她給自已讀話本子了——
阿姐念起來字的聲音可好聽可還好聽了呢。
這些統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以後不能每天一起床就能見到阿姐了。
“阿姐就不能不去嗎?”陳窈眠纏著元棠,一遍一遍不死心地追問。
元棠本不欲理她,可實在是被她纏得不耐煩極了,眼角也慢慢變得紅通通的,
“你這丫頭,非得讓我再哭一次不可。”她拿起手帕掩著臉,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元棠解釋說,陳瑤玉及笄後一年就要入住東宮了,這是誰都不能改變的事實。
而今年陳瑤玉已滿十四了。
宮裡派人來接阿姐進宮學習各種禮儀,學完後就可以回家了呢。
元棠摸了摸陳窈眠梳的兩個小揪揪,將她攏在懷裡,輕聲細語地繼續說著。
在陳窈眠看不見的角度,元棠眼眶溼潤,淚水在裡面打著轉,又努力了好久才沒讓它們掉下來。
這樣啊,才到元棠腰高的陳窈眠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可那阿姐為什麼整得好像生離死別一樣,而且就算阿姐不能天天回來,我和爹孃阿兄也可以經常進宮來看她啊。
不懂不懂,阿姐總是說自已沒長大,是一個憨憨的小姑娘。
也許自已長大了就懂了吧。
可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好想快點長大啊。
長大了,就不用整日裡被阿兄嘲笑個子矮了,也可以每天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了,一次吃個夠。
更會明白很多很多的事情,到時候一定會被阿姐誇是一個聰慧的小姑娘了。
陳窈眠幻想著,儘管此時長大這個詞對她來說遙不可及。
唉,說到底,也不知道阿姐到底什麼時候能回來。
她不在,阿兄又整日裡跟著師傅們跑來跑去,父親也每天忙的團團轉,也只有她一個貼心小棉襖陪在娘身邊了。
陳窈眠用手撐著腦袋,像個小大人似的搖了搖頭,覺得自已身上的責任重大。
“扶玥扶玥,誰是世界上最聽話最乖的小女孩啊?”
陳窈眠搖了搖扶玥的手,笑容甜美,露出兩隻尖尖的小虎牙,不依不饒地想聽個答案。
“當然是——”扶玥笑眯眯地開口,
“奴婢眼前坐著的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女孩啊。”
“哎呀呀,扶玥姐姐你最好了。”
難得扶玥這麼配合她,聽到滿意的想聽的答案,陳窈眠害羞似的捂住臉,指縫裡露出的眼睛正狡黠地眨著。
她會乖乖聽娘話的,一直一直。
這邊,沁珂扶著元棠站在馬車外面。
武思靜靜站在後面,手不動聲色地按在腰間的劍上,時刻留意著前面的一舉一動。
將軍吩咐自已時時刻刻保護夫人和小姐的安全,前面一直在叩頭的百姓雖然外表看起來憨厚老實,可架不住表裡不一四個字啊。
馬車前嚷嚷的夫婦看到有一位貴婦人並著一個高挑的丫鬟下來時,神情更加的激動。
“武思,去扶他們起來。”
看著滿街的圍成一圈,都在看著自已的百姓,元棠鎮定回頭,對著武思吩咐道。
無論如何,讓百姓當街跪拜自已總是有所不妥。
“不不不。”武思得了吩咐,剛要伸手去扶,男人擺擺手,連連拒絕。
“感謝將軍,感謝夫人啊。”說完男人又並著女人咚咚咚磕了好幾個響頭。
還未待元棠開口詢問這其中的緣故,男人就開始聲淚俱下地講述他們一家老小的悲慘故事,旁邊的女人用袖子緊緊捂住嘴,不時洩出一兩聲哭音。
周圍的群眾指指點點,本來喧囂的街道隨著男人的一聲聲哭訴,聲音逐漸消失,更有甚者,也是感動似的嗚咽著用袖子掩住了臉龐。
原來,男人一家老小原本在距邊境很近的一個村子裡謀生,敵寇打來時,殺了他的父母親和一對還沒滿月的兒女。
一家人、一整個村子都被殺害,只有他和妻子僥倖逃脫——那時候,他倆恰巧外出去鎮上採貨。
辛辛苦苦揹著貨物滿載而歸的兩人,只看見了滿村的屍體,兩個人傻了眼。
男人叫著娘,沒人答。女人喊著狗兒,也沒有人應。
偌大的村子裡安安靜靜,風吹過,吹走了滿地的落葉。
風裡迴響的只有他和妻子兩人抱頭痛哭的聲音。
兩兩相望,不知所措。
後來,是從京城來的軍隊救濟了他們,連同靠近邊境流離失所的難民們一起。
軍隊給他們分發了吃食,添補了棉衣,搭建了住所。後來還打跑了敵寇,幫他們重建了家園。
男人聽人說,為首的就是英明神武的大將軍,就是他,帶神兵如天降,救百姓於水火。
後來的後來,他帶著妻子投奔京城的遠房表哥。
一是為了遠離當初那個傷心地,重新開始生活。二來,想要在京城落穩腳跟,感謝大將軍的救濟——
雖然大將軍肯定不缺咱一個人的感謝,可小老百姓也知道感恩啊。
“將軍大恩,小人一家沒齒難忘。今日三生有幸,竟能夠見到夫人,小人在這代表邊境的父老鄉親們祝將軍長命百歲,多子多福。”男人哽咽著說罷,又是低頭庫庫庫幾個響頭。
兩邊的百姓,不知是誰先帶了個頭,也都是紛紛被感染,不約而同地跪下。
一時間,“將軍萬福同康”“將軍長命百歲”的聲音響徹雲霄。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密密麻麻地跪滿了人,一致的朝著人群中央的元棠磕著頭。
“扶玥,這麼聽起來,他真的好慘啊。父親這個將軍做的可真好。”
馬車裡,陳窈眠細心注意聽著外面的聲音,情不自禁向扶玥感嘆道。
扶玥聽著外面各式各樣的稱讚將軍的聲音,絡繹不絕。本該和陳窈眠一樣高興的她,此時卻有些不祥的預感。
雖說將軍的功績確實值得稱頌,可姐姐教過她說:一個人還弱小的不足以反抗環境的時候就要學會韜光養晦,不要露其鋒芒讓人注意,這樣反而會讓自已招架不住,陷入困境。
此時此刻這樣的情形,恰比如把將軍府架在火上烤一般。
畢竟,上頭那位還在看著呢。扶玥雖小,卻早早有著比別人更加玲瓏剔透的心思。
連扶玥都能想明白的道理,跟隨元棠幾十年的沁珂也同樣看出了這藏在聲聲讚美下的毒刀子。
恰如糖裡不慎混了玻璃渣,又被人吃入口中。
雖然味道是甜的,可卻猝不及防地紮了自已滿嘴的血。這種情況,這樣的糖,是萬萬吃不得的。
口蜜腹劍,真真是也。若是真正感激,早不挑,晚不挑,偏偏要挑一個這樣的時機——此時剛到午膳時間,街上的人是最最多的,又是這樣繁華的一條街道。
今日看見此事的人,只會多,不會少。不出下午,想必滿京城的人都能知道今日有整整一條街的人都在跪將軍府,都在感念將軍的大恩大德。
再不出晚上,想必坐在宮裡的那位大人也會知道了。
到時候,他會怎麼想將軍府呢?怎麼,是威武大將軍的名號還不夠,還想再向上爬一爬?
“夫人。”沁珂扭頭看向元棠,面上佯裝鎮定,眼神卻透露出她此時此刻的不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