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內：
在黑夜這個怪獸的吞噬下，入了夜的紫禁城比白日裡更顯寂靜了。
長定宮內，婉貴妃處——
楊婉倚在靠枕上，並未穿貴妃服，只穿著一身淡紅色宮裝，滿頭珠翠早已卸下。
墨玉般的及腰青絲被一根髮釵斜斜地攏住，臉上未施粉黛卻有種渾然天成的美麗。
如果不是一個冷美人的話——
單在白天，她身上散發出的冷氣就可以逼退一大幫人了。
朱秉謙在對面端端正正地坐著，安靜地低著頭，活像一隻小雞仔。
楊婉拾起一顆顆滾圓滾圓的葡萄，用纖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剝著，絲毫不在意噴濺的汁液打溼了自已漂亮的指甲。
然後面帶微笑，遞給了面前的朱秉謙——一個接一個。
朱秉謙乖巧地接過來送入口中，又乖乖地等待著下一次投餵。
看起來真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樣子呢。
如果忽略朱秉謙垂在裡側的緊緊握成拳頭的手的話。
“謙兒，”
楊婉接過宮人遞過來的手帕，仔仔細細擦著手指裡的每一處縫隙，然後又毫不吝惜地丟到桌上，
“你皇兄走了，就剩你了，你知道的吧。”
朱秉謙垂眸看著那塊已經沾滿汙漬，被宮人收起來的手帕，墨色深沉，瞧不清眼裡的神色，
“兒臣明白的，您放心。”
倏地，他揚起了一抹璀璨的笑容，恭敬地回答，眼裡滿是對眼前人的濡慕和信任，
朱秉謙又說：“母妃辛苦了。”
楊婉似笑非笑地盯著朱秉謙，直看得叫他渾身不自在時才淡淡地擺擺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朱秉謙得了指示，下榻利落地行了個禮，然後轉頭離去。
“對了，”
一道慵懶閒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朱秉謙渾身上下一僵，又認命般地回頭。
“你父皇說你的字該好好練練了，這麼多年也沒什麼長進。”
楊婉懶懶地用鳳仙花染紅的指甲撥弄著手腕上的翡翠玉鐲，頭也不抬地說。
末了，又微微仰起臉，意味深長地衝著朱秉謙說道：
“好好練練，可別讓你父皇失望。
想必麗嬪也跟你說了，太醫診脈說你父皇新寵的榮美人懷的大機率是個男胎。
不出意外的話。你就要有弟弟了呢。”
“是，兒臣記住了。”
朱秉謙離去後，菱鈺看著仍低著頭撥弄著玉鐲的楊婉，小聲埋怨著：
“殿下也真是的，上次他偷偷自已跑到酒樓喝酒也就罷了。
娘娘沒責罰他已經是恩賜了，他也竟不知道自已開口認個錯。”
“這有什麼，孩子大了，總會有自已的心思的。”
楊婉依舊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語氣淡淡，好像什麼事都沒放在眼裡，彷彿再天大的事情也比不上她手上的玉鐲重要似的。
終於出來了，呼~
回到自已住處的朱秉謙抬頭看著天上露出的一角明月，如釋重負地吐出了一口濁氣，剛才緊握成拳的手迅速合攏後又鬆開。
那天父皇不知從哪裡發的瘋突然要來檢查他的功課，又皺著眉頭捻著他的書本顛過來倒過去地瞧。
半響，他才啪的一聲把書扔到地上，臉色鐵青，扔下一句你的字就這副鬼樣子後甩著袖子作勢要走，身子搖搖晃晃的，邊走還邊連連止不住地咳嗽。
身旁的李總管一驚，忙張著手想去扶，卻又被朱景添不耐煩地揮開了手。
朱秉謙一驚，不顧眾多侍衛太監在場，當即深深匍匐在地，身子劇烈地顫抖著，頭貼在地上，看不清是什麼神色。
於是朱景添看見他這副模樣，本就難看的臉色更是如染坊裡的染料那般五顏六色了。
到最後憐憫地蹦出來一句：“罷了罷了，朽木不可雕也。”
說完，轉身拂袖離去，
浩浩蕩蕩的一群人跟著迅速地過來又迅速地離去。
最後只餘他一人跪伏在這偌大而空蕩的庭院裡，沒有一絲絲意外。
從前他也許還會非常傷心，難以自已，現在倒是想得開些了。
至於那個孩子？呵，一個還沒出生的玩意，拿什麼和他爭，又憑什麼和他爭。
想到這裡，朱秉謙冷冷地笑了笑，又自嘲般扯了扯凍得僵硬的唇角，
“還差兩月，新年馬上就到了。”
他低低嘆息著，負手而立，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院子裡，好久好久。
屋簷下，頭髮花白的老嬤嬤看著朱秉澈一直待著不動，渾身上下都閒不住了，她蹣跚著腳步向他奔去，嘴裡念念叨叨，
“哎呦，我的殿下呀，這這大冷天您怎麼還不進屋。”
語氣十分焦急，邊說邊示意小丫鬟去拿披風。
“沒事的，嬤嬤，我吹吹風就馬上回去了。”朱秉謙心下一暖。
嬤嬤從他小的時候就被派過來照顧他，甚至如慈母一般呵護著他，給他細緻入微的關懷。
面對嬤嬤，朱秉謙自然有著比對旁人的十二分的耐心。
“進屋，進屋快。”
嬤嬤仍執拗地一遍一遍重複著，朱秉謙拗不過她，順著她的力道向屋內走去。
正廳的桌子上，靜靜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蓯蓉核桃粥。
看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雕花瓷碗，還是一模一樣的海棠花圖案，朱秉謙的眼神一暗，老嬤嬤卻像沒有察覺似的，仍自顧自地說著，
“麗嬪娘娘還是惦記殿下您的，奴婢派人熱了好幾回了，您快喝了吧。”
惦記他，惦記他什麼？
是惦記他有沒有認真做功課，還是惦記她到底有沒有聽貴妃娘娘的話。
亦或者是惦記他到底被不被父皇喜歡、給她爭一口氣？
總之，不是在惦記著他。
朱秉謙端起碗一仰而盡，像過去無數個日夜裡所做的那般。
飾虞殿，陳瑤玉處——
願澄瞧著外面越來越黑的天色，再瞧著仍在伏案對賬本、熬得眼下出現淡淡的烏青的陳瑤玉，眼裡是止不住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