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兒,我知道你急,我比你更急,可現在急不得。”
何毅鷗嘆了一口氣,見少年,也就是何瀟還是渾然不覺地盯著那塊手帕,也顧不上追問他為什麼空手而歸。
孩子想說了,自然就會主動和他說的對吧。
“你說,咱們這樣走一處換一張臉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啊。”
何瀟喃喃自語道,他一把從椅子上躍起,珍愛地摸了摸那朵快褪色的芍藥,又小心地疊好收到自已的袖子裡。
房間裡靜悄悄的,好像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聽見,仔細豎耳還能聽見樓下夥計的叫賣聲。
何毅鷗沉默不語,他不知道怎麼回答,或者說,他也不知道。
何瀟原本也沒指望能聽見答覆,他慢悠悠地來到銅鏡旁,上上下下打量著銅鏡裡面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嗤笑一聲,
像是在自嘲,嘲笑鏡子裡這個面目全非的自已。
他把手慢慢放到臉上,順著邊緣,不一會就摸到了薄薄的一層。
刺啦一聲,一張薄如蟬翼的麵皮輕輕滑落到地上。
鏡子裡登時就露出一張俊美的臉龐:
不濃不淡的劍眉似一幅遠山般的畫,多一毫少一毫就會讓人無比彆扭,尺寸把握得剛剛好;
濃而密的睫毛下是一雙彷彿能夠洞察人心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內裡盛滿著令人眩暈的漩渦,叫人一眼望過去好像就能登時陷入、無法自救;
鼻樑高挺,骨相優美毫無瑕疵;
最底下是一張薄薄的唇,此時正緊緊抿著,顯示出主人此刻的不悅來。
也不知什麼樣的郎才女貌的佳偶結合才會誕生如此天人之姿來。
何瀟輕輕摸了摸鏡中人的臉,冷笑一聲,又扯出一張新的麵皮來,輕輕覆到臉上來,直到無比嚴絲合縫。
鏡中的人又登時變成了另外一張平平無奇的臉,與剛才的平平無奇來說大有不同,但同樣是丟出人堆裡也分辨不出來的貨色。
“快了,快了。”
何毅鷗憋了半晌,終於憋出兩個字來,他從軟榻上一躍而去,端端正正地坐好,一臉正色道,“這次來,咱們就不走了。”
何瀟的手一頓,不敢置信地轉過頭,機械般地重複著:
“不走了,不走,真的?”
鏡子裡的人同樣睜大了雙眼,看得出他對這訊息的驚訝程度。
“當然。”何毅鷗站起來,走到何瀟的身邊,伸出手手輕輕拍著他的肩。
看著眼前才剛過他胸的半大孩子,何毅鷗鼻頭一酸,
想起來早些年這孩子跟著自已風餐露宿、飢一頓飽一頓的營養不良的模樣,他又險些落下淚來。
“不走了,不走了,咱們就留在京城,哪也不去。”
何瀟聞言笑了出來,臉上開出一朵絢爛之花來。
終於,終於,何瀟被這氣氛感染,心裡突然好像在下雨,可他卻還是努力繃著一副嚴肅的樣子來。
“舅舅,你的荷花酥等會就馬上來。”
看著何毅鷗越來越低沉的臉色,何瀟知道他又陷入了過去那些不好的回憶裡去了。
於是他又不自然地扭過臉,轉移話題說道。雖然剛才沒買到,等會他再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就是了。
“沒事,沒事。”何毅鷗抹了一把臉,聲音略帶些哽咽說,本來就是尋個藉口打發他出去,有沒有的也不差啥。
他本來也不喜歡那種甜膩膩的糕點,只是因為有人愛吃他才吃的,這才讓瀟兒一直以為自已喜歡吃了。
另一邊,將軍府內。
陳窈眠邊興奮地向元棠展示著盒子裡的荷花酥,邊手舞足蹈地再現剛才買荷花酥的場景,當然,忽略她大聲喊叫的那一幕。
“最後一盒了,娘,哈哈,我買回來了。”
她有些得意地仰起頭,好像一隻等待主人誇獎的乖巧小狗,身後的尾巴在拼命地搖啊搖、搖啊搖,搖得都快冒火了。
扶玥、沁珂以及正廳裡大大小小的奴僕此時也紛紛捂住嘴,低聲笑著。
“嗯~果然好吃,”
看著陳窈眠可愛的樣子,元棠頓時心都化了,她捻起了一塊荷花酥放到嘴裡細細品嚐著,邊吃邊嘖嘖稱讚,
“阿眠買的東西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是吧,嘿嘿。”陳窈眠又想向元棠演示一遍今天和沈望京一塊玩耍時的趣事時,外面又噔噔噔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夫人,”
武思孔武有力的身影隔著屏風若隱若現“將軍身邊的蘇安來報,說是、說是。”他拱著手,聲音有些遲疑。
“你說吧。”元棠把陳窈眠拉至身側,定了定神,示意身邊的下人都安靜,對著武思吩咐著。
陳窈眠安靜地靠著元棠,不會是什麼不好的事情吧,她猜。
“太子殿下被派去安平縣賑災了。”武思沉著聲,
什麼!
元棠驚得打碎了手邊的茶盞,啪一聲,精美的茶杯落在地上,裂出了一道道好看的痕跡,
——在這寂靜的室內格外明顯。
陳窈眠察覺到元棠抱著自已腰的手刷得一下收緊了然後又刷得一聲放鬆了,她不解地抬頭看去——
只見元棠眉頭緊蹙,漂亮的眼睛裡盛滿了冷意,仔細看裡面還有幾分擔心,嘴唇緊緊地抿著。
為什麼?
陳窈眠搞不懂孃親的反應,也不明白武思剛才稟報時欲言又止的神態。
太子哥哥被派賑災,雖然路途多有辛勞,但於他不也是在功勞簿上添一筆的好機會嗎?
此時年僅六歲的陳窈眠小小的腦袋裡想不明白也是正常。
可不久後她就真正明白了,明白太子被派賑災為什麼是實打實的壞事一樁了。
可關心孃親的陳窈眠立刻學著沁珂姑姑常做的那樣,
她踮起腳尖,用略顯稚嫩的小手輕輕拍著元棠的背,用自已的實際行動表達著自已的滿腔愛意。
沁珂本欲上前,卻看見陳窈眠的舉動,心下一暖,又悄悄退至元棠身後。
元棠握住陳窈眠暖暖的小手,本來冷如凝霜的臉色緩和大半部分,她努力恢復鎮定,又看著站在屏風外不走也不繼續說話的武思朗聲道:
“繼續說。”
“還有,蘇安說:皇后娘娘恩典,讓夫人明日就可入宮探望大小姐,”
武思頓了頓,又繼續補充說:“還可以帶上小小姐一起。”
室內依舊一片寂靜。
“夫人?”見那頭沒有反應,武思小聲問道。
哈哈哈,我可以去看阿姐了!
陳窈眠率先反應過來,拉著還明顯呆愣著的元棠的衣袖,激動地在她旁邊蹦來蹦去。
兩個小辮子隨著主人的動作一翹一翹的,也是在開心地起舞。
“夫人,喜事呀!”接著是沁珂。
扶玥雖然沒有出聲,也是在旁邊抿著唇笑著,眼裡也盛滿了喜悅。
“好,好,好。”
元棠終於反應過來,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如果說剛才元棠的心情像是赤步走在飄著鵝毛大雪的冬天裡的雪地裡,渾身上下凍得直打哆嗦。
那麼她現在就如置身於結出碩大果實的秋季裡被壓彎了枝頭的果樹下,連淺淺吸一口氣便會全身上下溢位幸福的泡泡。
服了真是,顧不上太子的元棠現在只心心念念著她的阿玉,早就將太子拋之腦後 。
只是?
只是這人好歹跟了我這麼久,連個話說也說不全乎。
真是,元棠又狠狠地瞪了武思一眼。
只不過隔著屏風,武思並不知道,他也跟著房裡洋溢的快樂的笑聲傻呵呵地笑著。
“娘,我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好給阿姐帶去!”
高興蹦完,陳窈眠風風火火地要跑出門,剛跑兩步,又折返回來,一把揪住還沒跟上她思路的扶玥。
登時又像腳底踩了個風火輪似的嗖一下飛出門。
該給阿姐帶什麼,帶什麼呢?
陳窈眠搜尋著這些日子以來自已發現的一切好吃的、好玩的,恨不得全部打包給陳瑤玉送出。
“走走,咱們也去收拾。”
元棠輕輕推了推還在笑盈盈地看著陳窈眠離去背影的沁珂,見她回過神來,趕緊拉著她回自已的海賦閣收拾。
“夫人她高興嗎?”
書房裡,陳洪宗背對著武思站著。
剛從正廳出來的武思恭敬地低著頭,一一細緻地回稟著剛才的情形。
他大著膽子去瞄陳洪宗的臉色,卻因為揹著光,看不仔細。
可武思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陳洪宗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好起來。
真實的,將軍也不知道在彆扭什麼。
明明自已有嘴不去問夫人反而讓他仔細記著,還沒成親的武思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其中的緣由。
陳洪宗用手指輕輕地摩擦著桌子上的兩封信件,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但願,但願,他喃喃自語般地重複著。
明天,明天,
朝思暮想的明天終會來臨!